遲來的春天

我裹cashmere披肩,再把自己重重包圍在棉被子裏,呆在沙發上不知如何是好。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,鋼筆的墨水凝住了,那會讓我的編輯非常生氣。我的習慣是用鋼筆寫了稿子,再請人用電腦打出來。我也希望能如期交稿,而墨水卻凝住了,真遺憾。更迫切的問題是,我現在肚子很餓,而我卻動彈不得,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這個棉被窩子。不是說全球暖化嗎?這叫什麼他媽的暖化?

「喜馬拉雅山冰川正以比其他冰川更快的速度融化,若維持現時速度,冰川很大機會在2035 年前消失」——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(IPCC)的報告是這樣說的。因為這份報告,我每次開冷氣、搭飛機、飲紅酒和呼出二氧化碳,都會深感內疚。正當我內疚到幾乎想行路上北京,我從報上得知IPCC主席帕喬里每天由司機駕車接載上班,行走那區區一點六公里路程,他那四輛環保電力車呢?都在停車場內封塵。

那是「聯合國」什麼什麼委員會的報告。我不懂科學,但我覺得「聯合國」好勁,諾貝爾評委跟我想法一致,2007 年把和平獎頒予IPCC。那時,世人並不知道原來那報告的資料是從一篇學生論文中抄出來的,更不知道「喜瑪拉雅山冰川會在2035年前消失」的說法,不過抄自雜誌的訪問,未經驗證,兒戲過中學生的通識習作。

IPCC 主席帕喬里承認有關錯誤,又鬼拍後尾枕自爆報告更多錯處。我一看,good gracious!印度賓德爾冰川融化的速度應為每年二十五點三米,那報告竟誇大至一百三十五點二米!喜馬拉雅山冰川現在的面積,明明只有三點三萬方公里,那報告夠膽死老作話五十萬方公里!那是科學報告還是科幻小說?名為「專家」,實為「老千」,難怪茅山師傅都可以理直氣壯的說「性交可以轉運」!

我Daisy都已經算無賴,誰知一山還有一山高,帕喬里雖承認報告出錯,卻死「大方向」沒錯。「理性的人會眼宏觀的事,不會受個別錯誤影響,我不會辭職。」他說。Alright,宏觀。他也可以對老婆說:「理性的女人會眼宏觀的事,不會受伴侶個別偷食錯誤影響,我不會停止偷食。」報章報道,帕喬里領導的公司The Energy Research Institute(TERI),因為IPCC 的報告,獲得歐盟和紐約卡內基基金500多萬美元的研究資助,同時向其他私人機構提供有關碳交易的諮詢服務,勁賺一筆。這就叫做「宏觀」。

世界已經進入「迷你冰河時期」。今年北半球的寒冬只是開始,海洋周期逆轉令地球由「暖化」變為「冷化」,預料氣溫將在二三十年內不斷下降——這是誰說的? IPCC核心成員拉蒂夫教授。又是IPCC。

  *         *        *

我在棉被窩裏依然冷得手腳發麻,僵在沙發進入冬眠狀態。電話響,我不動。我一直數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總共響了十二下。停了。Jesus,又響!我鼓起勇氣,把手伸出棉被外去拿茶几上的電話,再伸出一點就拿到了,只差一點……加油啊王迪詩……拿到了!

「Daisy,怎麼你還未到?大夥兒在等你啊!」電話裏傳來Felix的聲音。我在〈Days of Being Wild〉這個故事裏,就曾寫過我在倫敦跟Felix和朋友們的生活。他最近從倫敦回港。

「天寒地凍開garden party,你有病嗎?」我問。

「那我們出去吃好東西吧,尖沙咀富臨的新店很不錯呢。」他回港後一直瘋狂地吃中國菜。

「富臨很好,但我知你一定會點鮑魚。放過我吧!這個農曆年我天天鮑魚,吃鮑魚吃到想嘔。你們自己去好了,我要冬眠。」「那我們乾脆去你家吧!」這傢伙興致勃勃。也好,要他們給我買點吃的,我就不用冒嚴寒出外了。

「Wow!你家裏好暖啊!」Felix一進門就喊道,另外還有他妹妹Sonia等十多人,都是經常一起玩的朋友。他們買了食物和醬料,打算在我家裏Shabu Shabu。男的在忙張羅,女孩都鑽進我的棉被窩裏,旁邊放暖爐。

「Daisy,你這暖爐好厲害!個子小小的卻讓沙發四周都溫暖起來。」Sonia說。

「買暖爐嘛,我都算半個專家。」我很得意的說。「風琴式的暖爐,幾乎要把臉貼上去才感到暖,體積又大。我們祖國的出品要好得多,體積小,價錢平,200塊錢就有一個,兩秒鐘就暖,會否爆炸是另一回事。」「Daisy,你抱那個是什麼玩意兒?讓我看看──」另一個女孩又伸手來搶。

「不,這個不能給你。沒有它,我活不成。」

「是暖水袋嗎?」

「不。這是特製的暖包,只要放進微波爐叮四分鐘,就會連續暖七個小時。整個冬天,我一直抱它看書、發呆、寫作、睡覺。」「這種好東西,怎麼從未在百貨公司見過?」「這是狗用的。」眾人張大眼睛看我。「有次到東京,在寵物店買的。」門鈴突然響起,還有人要來嗎?「Hi.」一個英俊的男人站在我家門前,輕描淡寫的跟我打個招呼,臉上的微笑教人多麼懷念。

「Hi.」我嫣然一笑。「沒想到你會來。」然後我們就站在那裏,世界霎時靜止下來。但那並不是教人難受的沉默,我們之間的空氣是流動的,甚至隱隱透一抹甜蜜。自從知道Philip為了我跟人打架,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。

我乘沒人注意,悄悄溜進房裏補妝,啟動Plan A緊急應變措施。Felix那傢伙簡直靠害!竟不告訴我Philip會來。好彩我醒,在大夥兒到來前化了一個適合假日的淡妝。女人必須隨時處於作戰狀態,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。

當我從房間出來,Philip正和Felix在我的客廳打網球,張羅飯桌的事就全推給一班女人。不久,飯廳傳來陣陣香氣。大夥兒圍那熱騰騰的火鍋,好溫暖啊!我們先把肉放進昆布湯裏使湯充滿肉香,然後才放入玉子、蘿蔔等等配料。

「說起來,每次去Daisy的家都好像在打邊爐啊。那年在倫敦過年三十晚,我們不也在Daisy家裏打邊爐?那次你們兩個還好像為了什麼大吵一場呀!」他指我和Philip。

「Really?你們竟然吵架!究竟為了什麼?」大家七嘴八舌的追問。

「忘了。」我說,然後把一片肥牛送進嘴裏。我一輩子忘不了,那次吵架就是為了我的長髮。Philip問我為何從來不把頭髮束起,我說因為我把頭髮放下比較好看,他說:「你老是把臉藏在那瀑布一樣的頭髮後。你在逃避。」那次以後,我們誰也沒再提過頭髮的事。

  *         *        *

晚上,我們開了支Pavillon Rouge,一邊聽Eva Cassidy的Fields of Gold,一邊悠閒地聊。雖然很冷,但我習慣每天到露台呼吸晚上清爽的空氣。真冷啊,冷得都不像香港了,我把披肩拉得更緊。Philip不知從何時起無聲地站在我身旁,我們就那樣一起靜靜的,幽幽的,看蘭開夏道這遲來的春天。

「很久沒來你的家了。」他說。

「嗯,已經很久了。」我和應。

「這個,送你。」他遞給我一個繫絲帶的小盒子。打開來看,是一朵淡紫灰色薄紗做的玫瑰,花蕊是兩顆小巧含蓄的珍珠,是個束馬尾用的髮飾,而且是我慣常愛用的牌子Evita Peroni。

「我想,也許你今年會喜歡束馬尾。」我把玫瑰放在掌心,百般滋味剎那湧上心頭。我想起我們在倫敦邂逅,也想起我們在池畔分手。我以為我們從未真正開始就已經結束,但這玫瑰……是向我「表示好感」嗎?還是我想得太多?
當我抬起頭來,只見Philip欲言又止的模樣,那一刻我心裏只有一個願望,求你千萬不要讚我漂亮,因為我真的會信,然後就會好大件事!我這輩子將無法再離開這個男人,holy shit。

「冷了,往屋裏去吧。」我竟然這樣說!王迪詩你在幹什麼?曲曲折折,蹉蹉跎跎,我們終於走近了,怎麼我卻又害怕起來……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十二月圍城

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轄下的十四個博物館,因為參觀人數少得可憐,於是研究博物館應否改由法定機構管理,結果決定不與政府脫──我在報上讀到這則新聞,很奇怪這究竟有什麼新聞價值。博物館由康文署還是法定機構管理,有何分別?法定機構的總裁,不就是用N倍人工請來的退休康文署長?

報章又說,政府每年用於博物館的開支達5.3億元,入場人數四百六十萬,平均每日每個博物館只有九百人入場。那不是很不錯嗎?我還以為只有幾十人呢。最近我從公務員弄出來那堆教人打呵欠的博物館中,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展覽,讓我成了「九百分之一」。

那是一個關於「走佬」的真人真事。我對任何有關「走佬」的故事,都很感興趣。我想,in case,just in case,有天我也有這個需要的話,別人的經驗也許能作為參考。而且,這不是一趟尋常的「走佬」,而是一班洋人從香港「草」返大陸!Can you believe it?

我從來只知中國人到西方「保外就醫」,從未聽過洋人要逃亡到中國!那是1941年,日本仔來勢洶洶,一班英國和中國官兵密謀逃亡,秘密會議舉行的地方就是中環告羅士打行。聖誕日下午,他們在香港仔集合,打算乘「大飛」逃亡返大陸。我看得張口結舌,Gsod……簡直好看過《十月圍城》!但我清楚知道,沒有一部戲劇及得上現實這般戲劇性。

為了看這個峰迴路轉的「走佬」故事(sorry,不是「走佬」,正確來說該是「突破重圍」,場刊是這樣寫的),我專程由中環乘的士到筲箕灣海防博物館。若乘港鐵須步行十五分鐘,再行上那座建於海邊山坡上的博物館,分分鐘凍到肺炎。

每次逛博物館,我必定帶iPod。看不同的展覽,要聽不同的音樂。譬如說,看J. M.W. Turner要聽Debussy,看Marc Chagall要聽Paganini,看Michelangelo晚期的作品要聽Bach,看Andy Warhol可聽什麼?Lady Gaga!音樂、繪畫、戲劇、文學、舞蹈──不同範疇的藝術來到某個層次,其實都在說同一件事。

今次看「大逃亡」展覽,聽什麼好呢?想了一會,我決定選Korngold。香港人未必聽過他的名字,但他寫的音樂,相信大部分人都曾聽過──在荷里活電影裏。許多世界頂尖的音樂家,例如Heifetz、Anne-Sophie Mutter、Hilary Hahn都曾演奏過他的作品。他的音樂有強烈的戲劇感,聽聽,你幾乎可在腦海裏看到有人在追逐、奔跑──哎唷!摔了一跤──再爬起來。

我步進展館,iPod開始播放Korngold的Violin Concerto。時光倒流至差不多七十年前……日軍對香港展開攻勢,英軍很清楚,單靠那百多艘設備落後的船仔,想抵禦日軍的轟炸未免太過好笑。到了聖誕日,整個香港可供使用的所謂「海軍力量」,只剩五艘機動魚雷快艇。

Well,死有輕於鴻毛,重於泰山。保自己的國土,拋頭顱灑熱血無話可說。但為了保一個殖民地而喪命?叫我如何向自己交代?當日香港那些英軍,究竟懷怎麼樣的心情?那時的駐港英軍,簡直到了「手無寸鐵」的地步,英國設法為在港較高級的屬員,還有重要人物陳策將軍安排逃亡。Good Lord,香港即將淪陷了。

陳策是孫中山的追隨者,日軍攻港前夕他是中國政府在港的最高代表。表面上,他在皇后大道中亞細亞行開設一家普通貿易公司,實際上卻暗中與港英警方交換情報,進行對抗日本侵略的地下工作,日軍自然視他為眼中釘。不止陳策,許多駐港英軍也希望盡快鬆人。他們部分掌握情報,落入日軍手中勢必遭受嚴刑逼供,逃亡總好過留下來當戰俘呀。陳策與英軍在中環告羅士打行見面,密謀聯合逃亡的大計。

1941年聖誕日下午三時十分,香港正式向日軍投降。陳策等人趁日軍從東區向中環進發,跳上汽車沿皇后大道中飛馳往香港仔。

全香港碩果僅存的五艘魚雷快艇,其中三艘泊在鴨洲後的小海灣,在那兒,盤據在南朗山(即今日的海洋公園)上的日軍火力未能覆蓋。另外兩艘停靠在鋼線灣牛奶公司碼頭(即今天的數碼港)。

陳策等人飛車來到香港仔,只見海面布滿船隻殘骸,卻找不到接應他們的快艇。「日軍隨時會在途中出現,把我們就地槍決!」一名英軍在回憶錄上說。他們找到一艘沒有動力的小船,從貨倉地底掘出電池和十六加侖汽油,馬上往東面駛出港口。「轟隆!」小艇中彈了!日軍向他們瘋狂開火,船上十六人傷的傷,死的死。小艇快沉了,陳策一聲令下:「棄船!」當其他人開始往水裏跳時,陳策中槍的手腕正不斷淌血。跳吧!顧不了那麼多呀!看得我心急如焚,跳吧!等等,原來陳策的左腿是義肢!

陳策的副官徐亨回憶道:「身為基督徒的我,堅信主耶穌會以神打救我。我不理當時槍林彈雨,只顧替陳將軍脫去鞋襪和外衣,除去義肢。我請他向神祈禱。僅穿汗衣的陳將軍以疑惑的眼神向我說:『要是今次我能僥幸不死,我承諾受洗信主。』」那次陳策果然沒死。至於他後來有否信主,展覽並無交代。原來徐亨是游泳比賽冠軍,因此他能拖陳策游差不多半哩到鴨洲,真是鐵漢子。

十六人中,最終有十二人游返岸上。一名船員余兆祺不懂游泳,只能留在船上等死。但他竟然沒有死,還成功逃離香港,真是奇!陳策等人雖然上岸,但日軍向他們猛烈開火,陳策已失去義肢,又身受槍傷,惟有匿藏在石隙之間,徐亨往找救兵。徐亨忠心耿耿,不願捨陳策而去,但情況危急,最後也得跳進驚濤駭浪裏尋找救援,但機會卻是何等渺茫……。

這時,島的另一面竟出現一艘快艇,向生還者猛烈開火。濃霧散去,thank God!那正是原先來接應陳策等人的英軍快艇之一,另外兩艘接到命令提早離開,惟有這一艘違反命令,堅持等到這夥重要人物的出現。另一艘快艇上的英國指揮官此時正在海面上左穿右插,避開水面橫飛的炮彈。他與其餘的快艇會合,準備接載逃亡隊友乘夜衝破海面封鎖。

艇上一名英軍回憶說:「在船上的我不期然感到一絲悲涼,香港淪陷了!只十七天的光景,我們已經被迫向中國大陸撤退,對我們來說真是好事,因為那裏沒有戰俘和集中營,但我有這個想法未免有點自私了!」那年的聖誕夜,五艘魚雷快艇在月色下展開逃亡。已被日軍佔據的香港島顯得深沉孤寂。那時,在赤柱的英軍和加拿大部隊仍奮勇抗敵,還不知已經投降了。

眾人決定步行八十哩到廣東省惠州,那是距離香港最近,仍由國軍控制的城鎮。他們向村民借來簡單衣物度過寒冬,躲開日軍的攻擊,沿途再有人加入,令逃亡隊伍的人數增至六十八人。步行了四日四夜,他們終於突破日軍的重重封鎖,抵達惠州!當地居民燃放爆竹來歡迎。他們其中約五十人原為英國皇家海軍,之後繼續差不多三千哩的行程,翻山越嶺、渡河涉水,先後途經緬甸和印度,最後返抵英國,前後共花了五個多月時間。

我在博物館的椅子上呆了,久久說不出話來。這是我在香港看過最有意義的博物館展覽。歷史上,中英關係可曾如此親密過?可曾如此出生入死,有難同當?1941年的大逃亡,是中英兩國史上首度並肩作戰,但願那是最後一次,但願以後不再打仗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 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我成了緋聞女主角﹗(下)

上星期講到中環傳得沸沸騰騰,說Philip正在急症室搶救,原因竟是為了我而跟人打架受傷!整個上午不斷有諸事八卦的人來電,卻怎麼也找不到Philip,急死人了!究竟那夜在酒吧發生了什麼事?Philip現在怎麼了?

Thank God!終於等到Darren來電。他是Philip的同事,經常一起去玩,他很可能知道事發的經過呢。

「我在場呀!」Darren在電話裏說,我把手機往耳朵貼得更近。「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……」說到這裏,他突然狂風掃落葉的猛咳起來。「Sorry……扁桃腺發炎……」Jesus!你的扁桃腺為何偏要在這個時候跟我作對?真氣死人!

等了一個世紀,他的扁桃腺才回復正常。「我們在酒吧飲酒吹水,你知啦,一班麻甩佬圍起來,都離不開那些話題嘛,我們很自然地聊起幾個女律師,而那當然包括,well,王小姐你。我喝了很多,頭重重的,TY也好像喝了很多,by the way,你應該認識TY吧,就是那個做Private Equity的肥仔。我大概記得那傢伙搖手中的威士忌說:『Daisy嘛……做律師真有點浪費,下次見面我就要跟她說,你不如做我的女人吧!那就不用再看招股書啦!』接哈哈大笑起來,你應該可以想像,他笑得相當猥瑣。Philip重重往上一拍,跳起來指TY的鼻子說:『你講咩?你夠膽講多次!』肥仔果然講多一次!Philip氣得向他撲去……」Darren突然沉默不語。

「然後呢!」我心急如焚。

「然後……我斷片了。」我認為我有充分理由問候他的母親,但我沒有。我王迪詩是一個淑女。我甚至溫柔地提醒他,別喝太多,傷身呀。我有本事把從牙縫裏透出來的話,化成一句溫柔的詩,連我自己也感到歎為觀止。

「不過,你也別太擔心。」那笨蛋又補上一句。「我想他們不會認真打起來的,就算有,其他人也會把他們拉開呀。」這話令我感到很不是味兒。「你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嗎?你憑什麼肯定他們沒有打架?」然後,我發現自己忘了把這話化成溫柔的詩,那讓Darren有點訝異。為什麼我一聽到他們沒有打架便生氣起來?Philip沒有受傷,那不是很值得高興嗎?為何我的心裏,竟隱隱有點失望?

   *        *       *

我心不在焉的混到下班,天空正下毛毛細雨。大霧在維港形成了一層薄紗,霓虹燈在薄紗後閃呀閃,像掉落在水面的顏料那樣一點點慢慢化開,迷人卻不實在。我還沒有回家的心情,便往ifc看一場電影。

買了An Education的票,坐在戲院最後一排,默默看這個英國少女的故事。這件真人真事發生在戰後的英國,那個年代生活死板,了無生趣。美麗而聰慧的十六歲少女Jenny一心考入牛津。

一個滂沱大雨的下午,卻改變了她的一生。她穿校服,無奈地等雨停,大提琴都濕透了。這時,一輛新潮的汽車停在她跟前,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載了Jenny一程。他是David。那次以後,他開始帶這個女孩聽音樂會、跳舞、看畫,帶她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。David跟她說,hey,我們可以選擇一個自由的精彩人生啊!你願意嫁給我嗎?Jenny答應了,放棄考入牛津,退學的時候還跟女校長大吵一頓。

「你們要在這兒的教堂舉行婚禮嗎?」校長諷刺道。

「不。David是猶太人。」少女答。

「猶太人!天呀!你應該知道,猶太人是殺死耶穌的兇手吧!」「校長你也應該知道,耶穌本身也是猶太人。」

文思敏捷,一言九「頂」,很有魅力的女孩。她看自己那毫無「生活」可言的母親,看劍橋畢業的老師花掉畢生青春在小鎮的教室,少女不禁問,假如人生只是永無止境的沉悶沉悶再沉悶,我為何要寒窗苦讀?為何要考入牛津?為何要接受教育?

Jenny決定嫁給David,跟他一起追尋精彩的人生。結果呢?看看戲名就知道了——An Education,這名字優雅而含蓄地點出了「教訓」的意思,一看就知是高手改的名字。中文譯作《少女失樂園》,不知是誰作的九流翻譯,戲名跟內容完全無關,不用說當然無法指出「教訓」的含意,乾脆譯作《遇人不淑》或《恨錯難返》好了。

結婚前夕,Jenny意外地發現David已婚,一家大細就住在隔籬街!David知道東窗事發,竟逃之夭夭!我簡直看到眼火爆!那時Jenny已經退學,放棄考試,她為這個狗公放棄了一切!她神情恍惚的來到David的門前,一個婦人帶孩子出來,見了Jenny,竟二話不說就把她認出。「難道你是其中一個……」婦人說。「其中一個」──Jenny完全呆住了。「你有懷孕嗎?」婦人問。「沒有就太好了!她們有些懷孕了。」我嘩啦嘩啦的哭起來,我相信所有女觀眾都會同聲一哭。你以為自己獨一無二嗎?Sorry,你只是「其中一個」。他盡情享受你給他的免費歡愉,到負責任的關頭,總是你死你賤。

Jenny痛定思痛,自修一年後考入牛津。這個少女的故事,就是英國記者Lynn Barber的真實故事。Barber現已六十多歲了,那個男人對她產生了什麼影響?「I learned to suspect that anyone and everyone is capable of 'living a lie'. I came to believe that other people - even when you think you know them well - are ultimately unknowable.」這種態度令她成為一個出色的新聞記者,但對生活而言,她認為那並不是一種良好的特質。

我從戲院出來,恍恍惚惚。天空仍在下毛毛細雨。「I feel old, but not very wise.」那是少女在電影尾聲所說的話,我在雨中喃喃念。

 *        *       *

回到家裏已是深夜。我泡了熱水澡,倒了杯whiskey輕輕搖,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像螞蟻那樣咬我的心。看看手機,Philip整天沒覆我電話。我拿起電話再碰運氣,居然接通了!
聽到Philip的聲音,心裏不知怎的軟了下來。「你啊……還好嗎?」我覺得自己這開場白實在糟透了!

「Yep.」

「你怎麼跟人打架了?」

「你那十個missed calls,就是為了問我這個?女人也真夠無聊。」他輕笑一聲,又說:「男人打架需要理由嗎?」豈有此理!從來只有我Daisy窒人,沒有人夠膽窒我!我是否前世欠了這個男人?我不忿氣,明明是為我打架,怎麼死口不認?我本來不是一個愛問問題的女人,因為我知男人不愛用腦。但這個晚上,我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一晚,我很想很想聽他親口說一次。說幾個字罷了,要你的命麼?要花你的錢麼?為何男人這麼吝嗇一句說話?

「我再問你一次,你為什麼跟人打架?」

「玩下。」

我當場扯火。「『玩下』!Jesus Christ!『玩下』是什麼意思?你真覺得那麼好玩嗎?Alright!I know!在你眼中,沒有人是重要的,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!這對你來說,不過是一場遊戲……」說說,我的眼眶紅了,心裏感到無限委屈。接下來是一段教人難受的沉默。

「你不要哭好不好?」他開口說。

我拚命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,拚命把哽咽吞進肚子裏去。既然他不讓我知道他為我出手打人,我也不會讓他知道我為他哭。

  *        *       *

我在憤怒中又過了兩天。然後有天剛從Mandarin Grill午飯出來,竟在門口碰見一個人。Guess who?就是那個跟Philip在酒吧「打架」的TY!他的嘴角腫了一塊,卻主動走過來氣沖沖的說:「王小姐,好心你有時間就管一下你的男友──」

「你肥獅大隻竟給他揍了?」我擺出萬分同情的樣子,卻把笑容裏那份不屑,保留到足以讓他察覺的程度。他頓了一下說:「You're kidding!我中學的時候玩空手道的,你不知道嗎?我給他揍了?那怎麼可能──」

「那你為什麼要我管他?」

「那個嘛,我是說,他酒喝太多了,你最好管一下……」

「你說得對。」我點頭說道,同時狠狠瞪他。「酒喝多了就會亂說話,亂說話就可能會被人打。」

步出Mandarin的時候,我在店子櫥窗的倒影裏,發現自己正陰陰嘴笑。Philip為我打架,他為我打架!他是我的Plan A,forever!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我成了緋聞女主角﹗

這星期發生了一件大事!Oh God……現在想來,心裏還在怦怦亂跳呢!

該從哪裏說起?Let me see……well,就從通頂那天說起吧。最近為了一單IPO,在印刷招股書的printer搏鬥至凌晨。回家泡一個熱水澡,又在床上躺了一會,也許是過勞的緣故吧,反而不覺得睏。閉上眼睛,我的腦海只不斷浮現招股書上那一大堆數字……我究竟有沒有把三百億寫成三十億?又有沒有把33.3%寫成3.33%?Come on Daisy!Relax!已經校對了N次,不要自己嚇自己呀!God……it's driving me nuts!印招股書這種工作,每年不知把多少個律師逼瘋。

我匆匆換件衣服,又得趕回公司處理排得密密的工作。我在蘭開夏道截了的士,正要上車,電話就不識趣地響起來,害我差點把高跟鞋的鞋跟踩進水渠的縫隙裏去。一看call display,是上司Eric。催催催,我不是正在趕回來嗎?昨夜我在通宵工作的時候,你還在好夢正酣呢!

「你為什麼不在差館?」Eric在電話劈頭就問。

「我為什麼會在差館?」這傢伙大概還在發開口夢。

「保釋呀……打架嘛……全中環都知啦!」「什麼?你要我來差館保釋你?Please,請你不要一邊吃東西一邊跟我說話好嗎?哪間差館?我還得趕回公司啊,你就不能要別人來保釋嗎?」「我說打架呀……爆樽呀!還有……」電話突然斷了線。

我扣好的士的安全帶,閉目養神。有這樣的上司也真要命。這時,電話又響起來了。

「Daisy Daisy Daisy!」電話那邊傳來一把興奮的雞仔聲,我一時認不出是誰。「Daisy你在醫院嗎?」認出了,是另一家律師行的Frida。

「這個世界究竟出了什麼問題?」我忍不住問。「為什麼大家都認為一大清早,我就應該出現在差館和醫院?」「你真的不知道嗎?Philip在醫院呀!」我的心涼了一截,霎時說不出話來。

「他為了你,跟別人在酒吧打架,聽說傷勢不輕呢,我以為你在醫院……」我掛了線。第一時間致電Philip,指頭卻在電話按鍵上僵,終於通了,卻是留言信箱。我惟有留言請他回電,心裏像毛線般亂作一團。這時電話又再響起。

「Daisy!不得了呀!」有人在電話裏喊道,是誰已不重要了。

「你想說Philip入了醫院,alright,我已經知道了。」我只想這些人盡快掛線,Philip可能隨時來電呀!

「聽說他在急症室搶救……」我手一軟,電話掉落在椅上。在急症室搶救?那是說,Philip有可能死掉嗎?我陷入一種僵硬的狀態,感到一陣耳鳴。當我回過神來,我的眼眶已經濕了。

蠢才,你不能死!

  *        *        *

我回到公司,在reception看見一個奇景。一班律師和秘書,在公司門口一字排開,像大陸KTV門口的迎賓,熱切地迎接我。

「Daisy!你終於回來啦!」「聽說Philip還在醫院昏迷啦……叫醫生不要拔喉呀!不要放棄呀!」「聽說他為了你才打架呀!」「你倆年底不是結婚嗎?他傷得那麼重,婚禮要告吹了吧!」同事們把我團團圍,連珠炮般向我發問。這陣子最熱鬧的地方除了陳振聰的豪宅門口,大概就是敝公司的門口。

「你們這班人究竟怎麼了?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跟Philip拍拖?真氣死人!」我從群眾之間擠了過去。

「算吧,Daisy,到了這個田地,你無謂再搞地下情啦!」Katie說。「全中環都知你們兩個有路呀,就連北京office的同事都問過我,hey,你們那Daisy好像跟那個很帥的banker有一腿呀!」她說爆出了一串笑聲。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聊了起來。

我第一時間想到Plan B。在這麼危急的關頭,我居然還想到Plan B,我有點驚訝自己能夠如此冷靜。現在全中環都在把我和Philip的事傳得沸沸揚揚,萬一Plan B誤會我一腳踏兩船,跟我斬纜,我豈不是好傷?更莫說還有我的Plan C、Plan D和Plan E……條數點計?Damn,能封鎖消息嗎?算了吧,中環根本沒有秘密。我們活在一個狹小的玻璃瓶裏,在彼此的傷口撒鹽取樂。我想起電影Doubt那神父講道的一幕,有人把枕頭割破,裏面的羽毛漫天飛舞。有人要他把每一根羽毛拾回來。「那不可能呀!」這人回答。「謠言就跟這些羽毛一樣。」神父教訓道。事到如今,關於我和Philip的謠言已像羽毛,在中環的屏風樓之間飛來飛去,要拾回嗎?已不可能了。

我逃回自己的房間,把手袋丟在桌上,深深坐進椅子裏去,倒吸了一口氣,開始把思緒整理起來。Philip為了我跟別人打架?那個衰佬會那麼緊張我?You're kidding!我不會再中計了。我這輩子中計太多,流了太多無謂的眼淚,浪費太多寶貴的青春。Cut loss。王迪詩,別再中計了!不過,萬一是真的呢?萬一Philip真是緊張我呢?萬一寶藥黨賣的藥真能治病呢?我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甜蜜。在玻璃的倒影裏,我看到自己竟然在陰陰嘴笑。

或許我可以抱一個果籃,強調我是來探病的……怎麼了?我的而且確是去探病呀!難道你以為還有別的?那個雨天的晚上,我跟他已在Grand Hyatt The Grill一刀兩斷,我無論如何不會回頭!不過呢……人家好像為了我跟別人打架啊……我不去慰問兩句,會否太過涼薄?

Jesus,又中計了。真要命。

看看手表,Philip究竟出了什麼事?怎麼還不覆我電話?急死人了!這時,「女皇」竟大駕光臨我的房間,意味深長的問道:「Daisy,要不要放你半日假?」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。「Philip那間i bank是我們的大客,我們今年的業績就看他們了,you know what I mean?你去到醫院,記得替我問候他。Oh by the way,你去探病那些hours,就charge落marketing吧。」她施施然離開我的房間,我目送她的背影,張口結舌。「Marketing」?我去探病的時間計落「Marketing」?有人可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?怎麼今天人人都像索了K?

同事們趁我低頭發呆的時候溜了進來,利用中環今早最「轟動」的花邊新聞,盡情取樂。

「當時那情況有多混亂,你們知道不知道?」Eric說得繪影繪聲,你會以為他當時就在現場。「那banker……他叫什麼名字了?總之,就是一個banker,不知說了什麼冒犯了我們的王小姐,那可不得了!Philip一把抓起上的酒瓶,你敢冒犯我的女人!『』的一聲爆樽了!對方也不甘示弱,也當場爆了一樽!Philip有guts,我一直都說這個後生仔大有前途,他要那傢伙向Daisy道歉!當然啦,那時Daisy根本就不知這件事,但Philip還是非要那傢伙道歉不可。兩人爭執起來,揮手中破開了的玻璃瓶,其他人拚命把他們拉開,說時遲那時快,那傢伙的手一揮,Philip的胸口已劃出一道血痕!」女同事尖叫一聲,用手捂住了嘴。「接下來呢?」我秘書Selina忍不住問。

「當然是call白車呀!那道血痕有多深你知不知道?抬上救護車的時候,還是戴氧氣罩的……」我的手機在這時響起,全場頓時鴉雀無聲,眾人瞪我的電話,眼裏充滿期待。「Not him!」我看了來電顯示後告訴現場觀眾。我沒說謊,那的確不是Philip,而是他的同事Darren。那時,我的房間已被一班同事蹂躪成一個街市,我惟有逃到pantry。
「Hi Darren,我正要致電給你呢!你經常跟Philip一塊兒玩,我想你昨夜或許也在場吧。Jesus,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他受傷嚴重嗎?」「我在場呀!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……」(待續)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