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有「動作」,沒有「施政」

對於自己從未認真地寫過一篇時事評論,我並不感到慚愧。我曾經認真看待政府的每個動作,後來發覺自己很憨居,於是不再認真。
 
曾蔭權和他領導的政府有過許多豪情壯語: 「黃金十年」、「六大產業」、「十大基建」、「低碳城市」、「強政勵治」……未到高潮已劇終。對於政府那些所謂打擊炒樓的措施,我也從未抱有任何期望。
 
最近財爺宣布,對住宅短期買賣在一般印花稅之外徵收「額外印花稅」:六個月以內易手,稅率為該轉售交易金額的15%;七至十二個月之內轉售,稅率為10%;十三至二十四個月之內轉售,稅率為5%。究竟這下「重槌」有沒有命中目標?
 
過去一星期已有很多人指出措施的漏洞,例如炒家可以利用海外公司去購買物業,然後透過股份轉讓的方式將物業轉售,那便可避過「額外印花稅」了。運輸及房屋局局長鄭汝樺說這樣做風險很大,因為用公司買賣,可能連背後的隱藏債務也一併買回來。也有人以為用海外公司作物業交易非常罕見,因為成立公司很麻煩,要辦手續又要核數,再說還有成立公司的費用啊。
 
又是我Daisy 玩踢爆的時候。
 
首先,以公司來買賣樓宇一直存在,並不是大家想像中那麼罕見。即使未有這項「額外印花稅」,據說已有很多人做這種事情,例如陳方安生。《明報》2007 年11月21 日這樣報道: 「(廉署前執行處副處長)徐家傑指當年陳太身為高官,以780 萬元購入有三十年樓齡的玫瑰新村一豪宅單位,由於是透過資產轉移方式,將單位由『發財有限公司』轉至『益超有限公司』,故毋須繳納任何印花稅,而物業成交價亦比同類型單位低近200 萬元,買樓後又獲恒生銀行『十成按揭』,違反當時一般樓宇的七成按揭規定,認為事件不尋常。」當時距離立法會港島區補選不足兩星期,而陳方安生是獲泛民支持的候選人,有說這單新聞是為了抹黑陳太。
我不懂政治,我只是一個平凡女子,閒時看看報紙,《明報》作出以上報道,其他報章也有類似的報道,而我讀了,就是這樣而已。
 
第二,成立海外公司,對一個專業炒家來說並不困難。舉例說,成立一間英屬處女島(BVI)公司,全新的需時兩周,現成的需時兩天。申請手續有秘書服務公司代勞,六七千港元就能成立一間公司。那個位於於加勒比海的小島風涼水冷,景色怡人,還有國家保育公園,有人則喜歡在那兒成立公司不會被問長問短。
 
假如你買一個2000 萬元的單位,六個月內轉手,需要繳付15%的「額外印花稅」,即300 萬元。所有人都乖乖納稅固然理想,但那只是政府的主觀願望。對於一個存心牟利的炒家,究竟會花7000 元成立一間BVI,還是乖乖繳納300 萬元的「額外印花稅」呢?當然,其他費用如律師費也是存在的,但總體費用加起來,會高於300 萬元嗎?
 
第三,鄭汝樺認為用海外公司交易風險大,因為可能連公司背後的隱藏債務也一併買回來。要確保公司沒有隱藏債務,買間新成立的不就行了嗎?當然,成立第一天就馬上欠債,第二天就轉手給你,而你又完全不查不問,理論上也是可能的。 你老公也有可能在婚後的第一天就去滾,第二天就把你轉手給別人。在這浩瀚的宇宙裏,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。
 
我很有興趣知道現時有多少人用公司買樓,翻了多份報章,終於在2010 年11 月23 日的《成報》看到鄭汝樺在立法會答問的報道: 「她(鄭汝樺)承認,政府無法打擊這類炒賣活動,但現時以公司名義持有物業只佔市場11%,認為投資未能短時間轉賣獲利,現時亦看不到有大量公司購買物業。」
 
So you see, 「11%」。不算「普遍」,但也不算「罕有」。其中一個不普及的原因,是以海外公司買賣物業很難找銀行做按揭,因此只有手持充裕現金的炒家,才能玩這個遊戲。的確,利用海外公司進行物業買賣並非普遍。但毋須「普遍」,只要一小撮資金充裕的炒家利用海外公司炒樓,已足夠炒起整個香港的樓市,已足夠讓市民大眾窮畢生積蓄也買不起樓。
 
這項「額外印花稅」推出不久,樓價會跌一點。有人就歡呼拍掌,嘩,立竿見影呀。我從報上得知,有地產經紀甚至擔心政府這下「重槌」會把樓市一下打沉至「沙士期」。Well,我也同意樓市可能進入「沙士期」,但那是因為炒爆,或阿爺突然閂水喉,跟香港政府的措施關係不大。過一會兒,炒家又會繼續用英屬處女島之類的海外公司,輕而易舉地避開「額外印花稅」。政府的措施除了刺激英屬處女島的經濟,我看不到對打擊香港樓市的炒風有很大幫助。
 
既然炒家可利用海外公司來避過「額外印花稅」,為何政府仍要推出這項措施?事情很簡單,小市民的買樓夢在瘋狂的樓市中幾乎成為泡影,香港人嘈得緊要,政府便做點動作,裝成一副史泰龍的模樣,作勢往空氣揮一揮拳頭,就像打齋超度,令你心理上好過一點,實際上並沒有做過什麼。 不要看見史泰龍的裝扮,就以為這人打算認真戰鬥。
 
有人說,土地供不應求才是香港樓價飛升的真正原因,與炒家無關。香港的土地真那麼缺嗎?如今連大角咀都可以興建豪宅,相信天水圍出現豪宅也不遠矣。香港大把地。與其做一大堆「額外印花稅」之類的動作,何不乾脆增加土地供應?除非政府害怕樓價真的會跌。
 
哪裏有市民吵鬧,政府就往哪裏揮一揮空拳。曾在永利街取景的電影《歲月神偷》得了獎,市民鬧一鬧,政府就忽然放棄清拆永利街。這是「動作」,不是「施政」。看看香港的教育:母語教學、通識、「三三四」學制、校本條例、直資、縮班、殺校、中央派飯……這個政府究竟在幹什麼? 它知不知自己在幹什麼?它揮了許多空拳,但那都是「動作」,不是「施政」。
 
「動作」是即時的、短暫的、表面的、情緒化的;施政卻是長遠的、深入的、全面的、冷靜的。行政長官曾蔭權的第二個任期只剩一年半左右。他曾聲言在餘下任期不做「看守政府」,承諾「政府未來施政一定繼續是積極、進取和具前瞻性」。我想了很久,曾蔭權政府所做的許多「動作」,哪裏有「前瞻」成分呢?就連骨灰龕也搞得一塌糊塗。施政報告提出的「六大優勢產業」,哪一樣有過下文?董建華再無能,都尚且提出過中藥港、數碼港,雖然沒有能力落實,但至少提出過一些香港未來的發展方向。
 
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,香港十年後會變成怎樣?我們正朝什麼方向走?我除了想像到十年、二十年、N年之後的香港,依然像今天炒樓炒股,政府沒有給我們規劃出一個藍圖,告訴我們該朝什麼方向一起努力。
 
Oops,怎麼我說說,忽然變得這麼認真?我居然就這堆「動作」寫了二千五百字,真是天真及傻!不如去Mandarin 做Spa 好過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 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我們的三年零八個月

跟朋友那位七十多歲的母親聊天,她憶述小時候曾遭日本軍人抓著,大批小孩被綑綁雙手列成一排,全是女童。她偷偷逃脫,否則此生要徹底改寫了。突然,我發現自己對香港淪陷的「三年零八個月」一無所知!歷史書記載了日期和事件,但當時的孩子經歷、夫妻關係、生活感受,我們這一代毫不知情,也毫無感覺。當老一輩全部離世,那段日子也會煙沒在過去之中。別讓歷史煙沒啊!

那是一段受辱的日子,但每個時代都有幽默樂觀的人。有許多淚中有笑、笑中有淚的故事。現向各位徵集文章,若從長輩口中聽過任何感人小事或大事,可電郵給我:daisy.lancashire@gmail.com。每篇500字內,若有需要請自行隱去真實姓名,假如能結集成書把故事承傳下去,扣除成本的收益將捐作慈善。

為什麼要買樓?

第六隻手指,切還是不切?我托腮,看那則網上新聞沉思了一會。
 
孩子生下來有六隻手指,這種個案在世界各地都出現過。有些情況,那第六根手指是畸形的,骨頭不正常或容易折斷,應該切除。但也有些情況,那第六根指頭明明是好端端的,功能正常,看上去跟其他五根指頭無異,除了彈琴和打字方便一點,有什麼問題呢?
 
只要付得起手術費,大部分父母都會選擇切除。正常人有五隻手指,多了一隻手指會被視為「不正常」的。上學會被同學笑,上街會被途人望,動手術切除是為免孩子自卑。
 
有時候,我不大確定所謂「正常」是什麼意思。跟大部分人一樣,就算是「正常」了嗎?我多一隻手指影響到你嗎?為什麼「人人都有五隻手指」,我就非要「五隻手指」不可?切除一根有血有肉的健康指頭,不是太殘忍了嗎?有些父母認為把孩子塑造成主流一樣,孩子的路會好走一點。一旦跟大夥兒不同,就會遭到歧視了。你比別人聰明,會遭到歧視;你比別人愚蠢,會遭到歧視。智商必須保持在全港中位數的上下10%以內,真是一趟吃力的人生啊。
 
我從網上看到一則新聞,浙江一個女孩生下來就擁有十二隻手指和十二隻腳趾。家人起初擔心孩子會被人嘲笑,爺爺卻疼惜地說: 「正常的,每隻腳趾都有骨頭!」他明白了第六根指頭的意義,給孫女起了名字──邵無雙。
 
每個人都是與別不同的。問題是,你是否敢於與別不同。
 
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*
 
舊同事Helen 辭掉了律師工作,當全職師奶,最近到中環跟我們幾個同事午飯聚舊,本來訂了檯到Mandarin的「文華」飲茶,卻想起那兒不招待六歲以下的孩子。
 
Helen 是個「跟得母親」,兩歲多的女兒準是隨身攜帶的。既是這樣,不如讓孩子看看香港幾乎絕的點心車吧,於是我提議到大會堂美心酒樓。
 
信差權叔自告奮勇到茶樓霸位,我很感動,願意犧牲自己的時間為別人孤獨地守住一張飯桌,真是偉大。秘書Selina 卻不屑地說: 「權叔十一點就在美心開了一壺普洱,拿一份馬經看得津津有味。」那顯然跟我想像中「為別人孤獨地守住一張飯桌」的意境有點出入,但我能夠在一個信差的行為中尋找詩意,因為本小姐是個女作家。
 
做了十年律師的Helen, 昔日面對豺狼一樣的bankers 毫無懼色,今天面對兩歲多的女兒卻成了緊張大師。那女娃娃正牙牙學語,Helen 在教她二乘三等於六,我相信她很快會跟女兒討論量子力學。「你不知道其他家長有多瘋狂!」Helen 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。「現在所有兩、三歲的孩子都在學習乘數,人人都學嘛,我女兒怎能不學?」小女孩看母親把數字卡揮來揮去,不斷用小拳頭擦眼睛,張大了嘴巴打呵欠。
 
我們點了滿桌子的點心,小女孩興奮起來,奇怪的是她握的湯匙總是左搖右擺,食物不斷掉下來。「沒問題啊,孩子過一陣就會習慣。」Helen 說。原來她女兒是左撇子,她卻強迫孩子用右手,是什麼原因呢?
 
「大部分人都用右手嘛,左撇子在生活上很不方便。 」Helen 理所當然的說。
 
「例如有什麼不方便呢?」我很好奇。
 
「打golf。很多場租不到左手棍。」
 
幸好Helen 不是我的母親。
 
監獄裏的囚犯尚且有自由選擇用哪一隻手來吃飯,這個中產家庭的寶貝女兒竟連囚犯也不如!用左手得罪你麼? 影響到任何人麼?我喜歡用哪隻手關你什麼事?我後來又看見兩對父母同樣強迫左撇子的小孩用右手(他們說「訓練」,不說「強迫」),我才知道像Helen 那樣的母親並非個別例子。
 
強迫左撇子的小孩用右手,又會有什麼後果?我想到兩個可能性:假如孩子聰明伶俐,她會在母父面前用右手,在父母背後舒舒服服地用左手,陽奉陰違,因為她漸漸會發現無論如何努力向父母解釋,父母也是不會明白的,於是乾脆放棄解釋,不再跟父母分享。假如孩子是個笨蛋,沒想到陽奉陰違這一招,只服從父母的命令行事,她長大後將會跟父母一樣的笨。香港社會擔憂「跨代貧窮」,我卻認為「跨代愚蠢」要危急一百倍。關於這點,我當然不會提醒Helen。 你一片好心,人家未必會感激你。何必多管閒事?那又不是我的女兒。
 
其實我不大明白Helen 為什麼要生孩子,然後把孩子變成一個囚犯。為人父母,不是想自己的孩子快樂嗎?也許她認為扭曲孩子的天性,強迫左撇子變成跟大部分人一樣用右手,到處都能租到右手高爾夫球桿,孩子就會得到幸福。 香港人對「幸福」的定義常常令我迷惘。有這樣的父母,你能怪孩子吸毒嗎? 明明知道索K是不對的,但因為朋友間人人都索,我不索K就不能被大家接納了。
 
Helen 生孩子,因為大部分人都生孩子。人人都生孩子,我不能不生;人人都搶著看電子動態版的《清明上河圖》,我不能不看。結婚生子被視為人生必經階段,每個人到了某個年紀都會組織家庭。世上當然有人真心明白生兒育女的意義,但對不少人來說,那個孩子,不過是為了成全你個人「跟大隊」結婚生子的欲望而已,毋須把天下間所有父母都捧得那麼崇高。
 
人人都有,我不能沒有。正如買樓,人人都買,我不能不買。有些人的畢生抱負就是買樓,然後把餘生花來供樓。我的畢生抱負是吃喝玩樂,雖然這樣的抱負不足以令我名留千古,但比起買樓,我認為吃喝玩樂這個抱負有出色得多。
 
說起來,買樓與中國人「成家」的傳統觀念不無關係, 「擁有」一所房子是能力的證明,儘管我見過無數擁有房子的窩囊廢。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是以擁有房子為榮的,所以今後也必須繼續以此為榮。沒有人想過觀念應該隨時代改變,路不止一條,凡事都有alternative。經濟、政治、藝術、人生,也沒有一個永恆正確的答案吧。世界每一秒都在改變啊。
 
你會問,Hey Daisy,那你認為買樓是錯的嗎?買樓當然不是錯的,但它在生命中應該佔著什麼比重?如果買到一間樓,而你根本不開心,就算有一百間樓又有什麼意思?我知道有人覺得很有意思,因為世上有一班傻仔以為錢可以帶進棺材。
 
我沒有買樓,而我活得很爽。將來會不會買?也許會,也許不會。如果有天我遇到一所非常喜歡的房子,買下以後,完全不會影響我其他享樂,我會買。
 
香港人總是人有我有,跟著社會的主流漂浮,不但沒有主見,就連自己喜歡什麼都快想不起來了,只記得「大部分人」喜歡什麼。究竟「大部分人」喜歡什麼,跟「我」有什麼關係?在這個千人一臉的城市,所有人都害怕與主流不同,寧願讓自己在主流裏淹死。將自己扭曲成某個典型,因為那樣最安全,隱藏於群眾裏最安全,即使那樣會失去自己。我們必須跟隨大部分人的道路去活,就算那條路大錯特錯,仍有大夥兒陪你一起錯。
 
香港社會有一種畸形的觀念:與大夥兒走錯路,勝過獨個兒走正確的路。Jesus,我居然說出這種話來,可見我是極端「不正常」了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 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My Real Boss

公司的信差權叔請了病假,幾份合同擱一整天無人派送,秘書Selina 居然若無其事地坐織冷衫。
 
我問她為何不告訴我沒人派信,她說因為工作太忙沒來得及告訴我。Well, ok ay。那麼有其他方法把合同送過去嗎? 「還可以有什麼方法?你有眼見,全公司只有兩個信差, 一個annual leave, 另一個sickleave,難道你要我去送信?」Selina 說,然後繼續織冷衫。
 
跟秘書相處,好過上學讀書,天天令我增廣見聞,讓我明白許多人生道理。譬如說, 「工作態度惡劣」不應被說成八十後的專利,那些五十後、六十後可以惡劣十倍,這叫恃老賣老。又譬如說,世上最惡的往往不是統帥大將軍,而是拿雞毛當令箭的大嬸。
 
本小姐未見過惡人,但我見過秘書。得罪老闆大不了失去飯碗,但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飯碗,我Daisy 未驚過。但你知道秘書是什麼人?如果世上有什麼的傳播速度快過光纖,那就是秘書。公司裏誰在搞地下情、誰的Gucci 是減價貨、哪個男同事包二奶、誰的appraisal 被老闆寫花了……Selina 都有本事在電光火石間唱遍全球,把你的私事變成集體回憶。最要命的是,你不知道秘書知道什麼。你的電郵、信件、schedule,她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!
 
身為「秘」書,自然知道你很多秘密。讓我跟大家分享一件上司Eric 的悲慘遭遇吧:他要秘書在Petrus 訂了張跟一個女banker 吃晚飯,談公事還是私事?
 
Well,人在做,天在看。但一經秘書的手,就變成「全人類在看」了。當那件事傳到北京和上海office,在北半球繞了一圈再回到我的耳朵,居然變成Eric 為了得到一單生意,搭上一個年近半百的女banker,兩人在酒店餐廳吃完晚飯再到樓上開房!
 
這不是太過分了嗎?一看就知是無中生有。這傢伙出賣色相會有市場?這種傳言只有白癡才會相信啊。
 
當然,世上肯定也有盡心盡力的好秘書,但我向來沒有抽獎命,因此我還是必須竭盡所能為秘書服務。過年過節例必給她送禮,也從來不敢麻煩她幫我沖咖啡。
儘管我對秘書好過對我阿媽,但人家未必喜歡有我這樣的女兒。喝進自己肚子的東西,還是由自己經手比較安心吧。

 
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*
 
說回我公司的信差權叔,他之所以請病假,是因為跟三萬多人一起逼爆亞洲國際博覽館,去看那由上海世博運來的電子動態版《清明上河圖》。權叔在那黑壓壓的人海擠來擠去,爭相拍照,吱吱喳喳。由於場內太過侷促,權叔擠了一會便見頭暈了,又怕自己被抬上白車的照片一旦見報,太沒面子,於是死撐到場館門外,由女婿駕車看醫生去了。
 
我不懂藝術,但我覺得《清明上河圖》好勁,現在居然能把它製成powerpoint 那般會晃會動,而且還能像projector 那般投影在牆上,真正科技與藝術的結合,勁到無話可說,難怪市民搶票熱烈。報上說,康文署推出六十萬張門票在六天內售罄,後來再加推至十六萬八千張門票,又在一天之內被掃個清光,癱瘓了網上訂票系統,各區售票點更大排長龍。權叔有天送文件到對面街,一去三小時。Selina 說,其中兩小時去了城市電腦售票網排隊。
 
權叔興致勃勃,山長水遠去到亞洲國際博覽館,只為一睹電子動態版《清明上河圖》的風采,不料卻頭暈收場,這未免有點反高潮。老實講,那種擠逼嘈吵的環境,權叔怎會習慣?他在我們law firm 當了二十年信差,一直養尊處優,出入中環高級商廈,送一份文件去對面街會用上一個小時,Selina 說其中四十五分鐘用來在中環著名的「蛇竇」喝茶,而我們就坐呆等那份十萬火急的文件。急得發慌了,致電問他何時送到,他說: 「王律師,過紅綠燈都要等啦。」
 
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權叔對我已經非常客氣,不知是否因為我每逢過年都會給他一封大利是。Ka tie 就曾經得到這樣的答覆: 「你自己送吧。」另有一次,Emma 問權叔能否略為加快一點腳步,客人都有微言了。權叔默不作聲。第二天,他向人事部投訴Emma,指她定下不合理的工作要求,對低下層職員態度囂張。權叔還喃喃說自己讀得書少,這輩子沒什麼本事,早已習慣被人看不起。
 
其實Emma是個很單純的人,因為文件趕急,所以她致電權叔,就是這麼簡單。她知道權叔到人事部說了那番話以後,躲進洗手間哭了起來。 「Daisy,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啊,我沒有看不起他……」我很明白Emma 的感受,那是一種有理說不清的委屈,有口難言。我用紙巾替她印乾眼淚,要她補厚一點妝把淚痕掩蓋,馬上就要趕去開draftingmeeting 了。流淚,對我們來說太過奢侈。
 
我在其他公司見過的信差,不知多麼盡責。他們要走的路比權叔遠得多,好天曬落雨淋,有時要送的文件又重又多,身體處處勞損,卻還是盡心盡力把工作辦妥。我想,在速遞公司工作肯定更辛苦吧,不像權叔,跑得再遠也從不超出中環的範圍,薪水和工作的穩定性,也教速遞公司的員工望塵莫及。從前我常在中環看見一個速遞員,肩上掛沉甸甸的袋子,一拐一拐地走過干諾道中。看他的背影,想到一個不良於行的人靠一雙腳來謀生,是何等諷刺。
 
天下間有那麼多盡心盡力的信差,究竟我們公司出了什麼問題呢?我們這間la w firm 可以對一個律師手起刀落,但對一個信差,卻又可以容忍足足二十年。不要問我為什麼,人事部的運作比飛機的黑盒還要神秘。
 
Selina 也不喜歡權叔,她和其他秘書都擁護另一個青靚白淨的年輕信差。她甚至去人事部打權叔的小報告,為了她這項義舉,我們一班律師還特地請她吃了一頓和牛自助餐。但權叔還是屹立不倒。Selina 到人事部打聽過,公司為了表現「關愛」形象,主張厚待弱勢社群。無論他們的工作表現如何惡劣,只要沒有犯法,都會隻眼開隻眼閉。面對權叔,我有時會感到迷茫——究竟誰是「弱勢社群」?那界線一下子變得十分模糊。對於公司主張包容權叔,Selina 憤憤不平。可公司不是也包容她嗎?
 
權叔看完《清明上河圖》見頭暈請了病假,Selina 又沒有象會請courier,而那份合同十萬火急。Fine,我來送。與其浪費時間跟Selina 糾纏,倒不如靠自己來解決問題。我常聽到很多人說: 「這超出了我的工作範圍。」現代人都很在乎自己的權利,愈來愈少人關心工作中更重要的三個字——Getthings done。送信當然也超出了律師的工作範圍,但假如沒有其他人願意送,而合同必須在當日四時之前送到,請問我應該期望Selina 大發慈悲,還是應該坐祈禱?我拿起合同,駕上墨鏡,當信差去了,相信小妹去洗廁所的日子也不遠矣。 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如果我答應求婚

二十歲那年,有人向我求婚。

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。我們在中環大會堂聽完音樂會,在寒風中散步到尚未遷走的天星碼頭。我專挑異常寒冷的夜晚乘渡海小輪,要冷就要冷到盡才算過癮。他卻突然停住了腳步。我回頭一看,只見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,不知何故十分激動。「可以嫁給我嗎?」他說。

我看雙眼有點濕潤的他,忽然覺得自己很像小說Girl, Interrupted 那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女主角。她用盡方法仍無法逃出精神病院,卻因為有人向她求婚,馬上放了。Hey, wait,為什麼我在這個可能改寫下半生的緊要關頭,仍非要想那些不切實際的小說情節不可?我就是那種死到臨頭,仍會把自己躺在棺材的畫面當成電影來看,終日胡思亂想的無聊人。真要命。

我在腦子裏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,然後翻開日曆,確定那天並不是愚人節,也不是盂蘭節。
「你要我──嫁──給──你,是嗎?」他重重的點頭。

「Tempting. But no.」我說。然後繼續向前走。

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*

好幾年後一個冬夜,我在中環大會堂聽完音樂會,沿門外那道長廊步行離去,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經有人在這裏向我求婚。那次以後,我就再也沒有發過市。

我那二十六個plan 全都是靠不住的小混混,風花雪月是可以的,卻沒有一個可以付託終身。假如當年那個在寒夜裏凝視我的男人,就是我這輩子唯一願意娶我的人,我當年豈不是毀掉了嫁人的唯一希望?

回想起來,那時他三十歲,已經有了事業基礎。家教良好,拉得一手很捧的大提琴,穿衣品味也相當不俗。條件那麼優越的男人,地球上還剩幾個?我怎能讓這黃金機會白白從指縫間溜走?我問自己:王迪詩,假如上天讓你回到過去,再揀一次,你會答應求婚嗎?

我經過千分之一秒的深切反省,答案是「No」。我再問自己:假如那是Philip 呢?

Well, in that case,也許我會答應吧,我不能確定。然後我想起那次Philip 到我家來,我們默默地站在陽台看蘭開夏道的風景,他遞給我一個繫絲帶的小盒子。打開來看,是一朵淡紫灰色薄紗做的玫瑰,花蕊是兩顆小巧含蓄的珍珠,是個束馬尾用的髮飾。「我想,也許你今年會喜歡束馬尾。」他說。我是真的感動了,甚至有股衝動想緊緊地抱住他。但當我抬起頭來看見Philip 欲言又止的模樣,我又忽然有點害怕,我怕我這輩子無法再離開這個男人。

我轉身離去了。

在那種要緊的關頭,我總是無法再踏前一步。有時候,我懷疑我心裏總是想念Philip,是因為我從未跟他開始過,那讓我心中暗暗有種忐忑的喜悅。為了一次又一次得到這份喜悅,我有心無意地把他引誘到情感的臨界點,然後在他準備越過臨界點那一刻轉身離去。

最初發現自己可能正在從事這種勾當,我首先驚訝自己的手段居然如此高明,接心裏湧起了一陣內疚感。After all,我是個盜亦有道的女人。但當我想到Phi lip 說不定也在從事相同的勾當,他對我的若即若離,說不定也是把我引誘到臨界點的策略呢。想到這裏,我心裏的內疚感又一掃而光了。

與此同時,我無法忍受停頓,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逃避安穩。假如那夜我沒有在Philip 面前轉身離去,也許我們已經開始了。然後拍拖、結婚、生仔,像大部分人那樣花半生積蓄買來房子、期待年終花紅、緊盯菲傭不要偷懶、每年暑假帶孩子歐遊。假如我願意的話,也許我也能像大部分人那樣,得到一般人的幸福。我像所有人一樣需要安全感。然而不管是當年向我求婚的男人,是Philip 還是任何人,我依然無法逃避我心底裏的問題──那就是我一直追求的人生嗎?

我是個任性又倔強的人,而且拒絕反省,看見棺材也不流眼淚。儘管沒有害人之心,但總體而言非常自私。經常滿腦子鬼主意,卻不願辛勞地把那些主意付諸實行。但即使無可救藥如我,依然無法欺騙自己去過一個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人生。

那麼,我想要的又是什麼?

小時候看書,我總是狼吞虎嚥地沉迷追看。待同學們問我故事的結局,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知結局。我總是把最後十多頁略去,急不及待跳到另一本新書。

我在閱讀中得到極大的驚喜,而我永遠都在期待更大的驚喜。不管手上這本書如何有趣,我總是來不及看完結局就忍不住問──是否還有更精彩的?吸引我的並非結局,而是歷險,是歷險的過程。

直至今天,我看書依然有「略去結局」的傾向。雖然長大後覺得為了尊重作者,還是把書正正經經的讀完比較好吧,但無論怎樣堅持,最後一兩個章節我總是馬馬虎虎地略過,又急不及待去翻另一本書,雀躍地期待另一趟的歷險。

然後我發現不止看書,對於戀愛、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,我也從不滿足於現狀,儘管現狀已無可挑剔。我本來可以把《蘭開夏道》一生一世地寫下去,我明明知道office gossip、男歡女愛這些題目永遠有人愛看。世上不是有好些作家,寫了二三十年依然寫大同小異的東西嗎?他們的作品不是也暢銷如昔嗎?寫《蘭開夏道》的過程很有趣,但我仍是邊寫邊問─是否還有更有趣的?

於是我嘗試寫小說味道更濃的《一個人私奔》,然後寫了偏離大眾化思路的舞台劇本,接籌備我的第一本畫冊,同時在寫一個電影劇本,為長篇小說所作的資料搜集從未間斷,寫散文的時候不斷調整心境,每逢在寫作上有新發現便興奮地傻笑,同時把自己弄至筋疲力盡。累得實在動不了,便大字型躺在地上看天空喘氣,然後爬起來又向前跑。我總是不滿足,不滿足。

我在《一個人私奔》寫過一位定居夏威夷的堂姊,她曾不屑地說: 「我不像你,活得像個颱風。」我一驚,憤怒地反問: 「我什麼時候活得像個他媽的颱風?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細水長流的。如今回想,才理解堂姊的不屑。

姑母從小看我長大,她不喜歡我的個性。「年少時還可以仗一點小聰明,總算可以混一口飯吃。待年紀大了,你打算怎樣?那點小聰明夠你活到八十歲嗎?做人還是腳踏實地吧。」腳踏實地。

對一個女人來說,結婚生仔是唯一被認為腳踏實地的事情。不管你是Girl, In terrupted那被關在精神病院的少女,是第三世界的村婦,是二十一世紀的都會女性,只有依附一個男人才是腳踏實地。姑母的眼神彷彿在說: 「女人,終有一天需要妥協。青春敵不過時間啊。」她那滄桑的眼神,隱隱藏一絲幸災樂禍。

如果有天,我發現安穩的人生能給我最大的快樂,我會義無反顧地爭取安穩的人生。在那天到來之前,不斷向前跑似乎是唯一腳踏實地的生活方式──前面還有更美的風景嗎?下一站是否還有更精彩的事情?也許有,也許沒有。而我在尋找的過程中無比快樂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