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年做一單deal認識了會計師Helen。她工作勤快,人很友善,我跟她頗談得來。有天晚上她致電給我,為難地問我能不能給她介紹一位大狀,她父親偷了別人的錢包,現被起訴。
Helen在電話裡說著說著,忍不住哭了起來。「Daisy,朋友可以自己選擇,丈夫可以自己選擇,但父母不是自己選擇的。」
That’s true,I have to say。做人有些事情唯有「硬食」,沒權選擇,例如誰做下屆特首。如果「移民」也是一種選擇的話,那特首由誰來做其實也是無所謂的。父母就不同了,你就算移民去北極,你的父母永遠是你的父母。
沒有人比Helen更明白這種「硬食」的心情。她在五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,小時候一家住在油麻地的唐樓,父母是裝修判頭。Helen升上小學那年,父親掏空了公司的錢跟另一個女人逃了,那筆錢原是用來付裝修材料費和工人的工錢,Helen媽媽揹上了一筆巨債,到處向人借錢。她白天在餐廳上班,晚上到超市打工,讀小學五年級的大家姐負責做飯和照顧弟妹。「上學之前,我和二家姐、弟弟和妹妹四人分吃兩個雞尾包,大家姐每天都說肚子不餓,喝水就足夠了。我們讀上晝班,中午回家每人吃半個公仔麵,晚上大家姐給我們每人煮一碗飯,加一點豉油來吃。」
後來Helen母親打工的餐廳倒閉,一時找不到工作,決定申請綜援。母親對五個孩子說:「我們現在需要幫助,但這是暫時性的,媽媽會盡快找工作。你們要記著,跌倒的時候接受別人幫助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,你們也要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別人。」
九個月後,Helen母親重拾裝修判頭的工作,停止領取綜援。這個五呎三吋高的師奶,領著一班紋身抽煙的麻甩佬到處開工,養大了五個孩子。現在Helen是會計師,她的兩個姊姊都是醫生,弟弟是建築師,妹妹在中學教書。
假如這就是故事的全部,當然是一個幸福甜蜜的happy ending,我們可以手牽手高歌一曲《獅子山下》,可是現實不會這麼完美。Helen大學畢業那年一天放學回家,母親和兄弟姊妹神情嚴肅地坐在客廳,中間坐著一個阿叔。「咁高大啦!」阿叔滿臉堆笑對Helen說。她心裡當下生起「阿叔,你邊位?」的疑問,花了足足十秒鐘來確認眼前這個潦倒大叔的身份,最後還不知是否應該跟自己的父親說一句「Long time no see」。
五兄弟姊妹極力反對讓這個男人留下來,他們對於擁有這樣的一個父親深感羞恥。再說,這傢伙十六年來人間蒸發,這個家依然被母親維繫得有聲有色,今天他們長大成人已不再需要父親了,他也不配有這樣的妻子和兒女。大姊尤其激動,喊道:「這裡不是你的家,你走吧!」然後,母親對男人淡淡的放下一句:「廚房有湯。」
我從未見過有人可以如此不慍不火地面對一個人渣。這個師奶不是普通女人。她只有小學畢業的程度,卻比許多「知識份子」更加明白人生,她讓我想起日本作家太宰治筆下的《維榮之妻》,松隆子在小說改編成的電影《維榮之妻──櫻桃與蒲公英》擔任女主角。一個平凡的小女人帶著還在牙牙學語的兒子,面對酗酒爛滾兼有自殺癮的作家老公,樂天知命地包容丈夫的一切,甚至老公跟別的女人殉情,作為妻子仍盡一切所能去幫助他。
Well,of course,Helen父親不過是一個糟老頭,跟風流倜儻的作家不能相提並論,但女人就是女人,不論日本女人還是香港女人,一樣有這份教人匪夷所思的能耐。電影中那個一無是處的男人曾經說過:「女人沒有幸福不幸福。」我推論他的意思是女人見路就行,沒有路就自己行出一條路來,一路忍一路忍,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,因為她沒有閒暇去問自己痛不痛,幸不幸福,她要照顧一頭家已筋疲力盡。
要是你問我,Daisy,你會原諒一個偷盡家財然後人間蒸發十六年的父親嗎?我瘋了就會。你有種的話去打劫銀行再跟情婦遠走高飛,但那是工人的工錢和五個孩子的飯錢,虎毒尚不吃兒,人不如禽獸,為什麼要原諒他?「女人沒有幸福不幸福」這句話大錯特錯,女人當然知道幸福,也知道痛。女人的確見路就行,但一見不對路就應該閃!
孩子們為了尊重母親,再不情願也得忍受父親搬回來住。數天後,父親開始向五個孩子逐個要錢,他真以為那是「歡樂滿東華」。Helen問他要錢幹麼,他答了四個字──「天經地義」。Helen當然生氣,但若拒絕付款,他必然會向母親要錢,於是給了他一千幾百打發了這個瘟神。兩星期後,家裡收到大耳窿追數的電話,然後大耳窿開始打電話到兄弟姊妹的辦公室,要他們代父親償還賭債。
五兄弟姊妹商量登報跟父親脫離關係,但最後都認為那樣作用不大,這個男人還是會繼續為他們帶來麻煩。大家正苦惱之際,母親過來淡淡的放下一句:「解決了。」然後去廚房煲湯。兄弟姊妹面面相覷,後來知道母親用自己的積蓄替丈夫還清了賭債。
Helen結婚了,難得她仍夠膽博。跟母親同住的弟弟後來憶述Helen婚宴散席的那個夜晚,母親獨個兒坐在昏暗的客廳倒了一杯白蘭地,一邊喝一邊默默流淚。「我媽從不喝酒,也從來不哭。那個晚上,她做了這輩子從來不做的兩件事。」Helen說。
第二天,父親把禮金全部拿走,又消失了半年。若你質問他,他大概也會答你「天經地義」。直至一天,Helen接到警察的電話,說她父親在街上偷了途人的錢包要她來保釋。
硬食──這是作為女兒的唯一方法。「若我丟下他不管,他會去找我的老爺奶奶要錢,甚至試過來我公司。要是你問我有這樣一個父親是什麼感覺?我會說像癌症,父親像我身體裡的癌細胞,不斷侵蝕我的生命。」
假如Helen父親失蹤十六年後回到家裡安份地活,他的日子大概會過得不錯。可是他選擇了另一種生活。也許有人會激憤地問,他為什麼不改?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傷害別人?沒有為什麼,我相信連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,那是他的天性。
其實Helen的母親沒有必要去接濟這個男人。子女都已經事業有成,理應是她享享清福的時候。為什麼她仍選擇讓丈夫回家?從小我們都在學習寬恕,但寬恕到底有沒有界線?如果我們寬恕一隻禽獸,然後禽獸再去咬死其他人,我們是否幫凶?
我懷疑Helen母親是因為太愛這個男人,那當然已是幾十年前的事,但有時候女人對曾經擁有(但永世不會回來)的「一分鐘浪漫」有種莫名其妙的執著。後來我跟一個朋友提起這件事,朋友說:「世上最重要的不是愛,而是責任心。」如果我告訴你這個朋友是一位神父,也許你能更真切地體會這句話的智慧。
現代人喜歡開口埋口說「愛」。你打開微博和facebook,大家都在說「大愛」、「超愛」、「勁愛」。「愛」是大曬的,「愛」是很巴閉的。但對於某些人,例如為人父母者,先別說你多麼「愛」孩子,先談談責任心。要是你問Helen母親為何對如此不堪的男人不離不棄?也許她會答:「因為我是他的妻子。」就是這麼簡單。傳統中國女性「嫁狗隨狗」的觀念很重,就算嫁了一頭狗也會盡好妻子的責任,儘管丈夫從未把她當成妻子,或人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