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夢不須記
會議室瀰漫著一片白色恐怖。我裝作若無其事地翻閱文件,一邊用眼角密切監視身旁的Queenie。萬一她與坐在對面的前夫大打出手,我恐怕誤中副車!無論是黃霑寫的《舊夢不須記》,還是陳奕迅唱的《不如不見》,都令我相信舊情人還是不見為妙。如今這單M&A,再次讓這對前度夫妻在上海一棟商廈的會議室裡狹路相逢。這就叫「緣份」。真要命。
這兩人出名火爆。有次在太子大廈大吵大鬧,勸阻的保安員差點壯烈犧牲,最後唯有報警「求助」。Well,如果你以為家庭暴力只發生在天水圍,就未免太過無知了。稍為讀過兩年書的人,打起架來只會更加刁鑽。Queenie和前夫都是律師,吵鬧的方式卻非常「草根」。中學時,老師教我們「Never bang the door」,那是DGS的教養。但不是每個人都讀過DGS。
陪Queenie一起到差館落口供的秘書,後來通街向人引述阿Sir這句話:「你們兩公婆要好的時候,又不見得會call我來看看?」說罷冷笑一聲。夫婦倆面懵懵的,暫時停火。
愛到海枯石爛,同樣話反面就反面。男女之間的感情,往往脆弱得可笑。萬梓良當年娶妻,也攬住恬妞和她的女兒,揚言「三個人一條命」!只是誰也沒有料到竟那麼「短命」,四年後離婚收場。要好的時候,Queenie像許多「知識份子」那樣,在別人面前含羞答答地稱讚「我husband好叻」、「我先生好錫我」;她的「husband」也總在人前讚美「我太太」,更要命的,是熱淚盈眶地到處宣佈找到自己的「soul mate」!
現在回想,說不定那時他們晚晚在家拿著菜刀對峙,因此在外才心虛得有大曬恩愛的必要,也不知那聲「soul mate」在旁人耳裡是何等滑稽。要纏綿,兩公婆在家裡關上房門儘管纏綿個夠,拿出來曬就是暴發戶的小家。我Daisy只是「識字份子」,而非「知識份子」。如果我嫁得出,只會說「我老公」。而娶我的首要條件是:「Please!Don’t call me your soul mate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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會議還有十分鐘才開始。一個PE fund的小嘍囉為了填補那令人窒息的dead air,不停地說著蠢話:「唉,這單deal真麻煩,拖拖拉拉大半年,總是無法來個了斷。我昨天就跟李總說,拖下去於大家無益,剪不斷,理還亂──」
「吟詩你又識?」我說時狠狠瞪了他一眼。這種低級職員,罵他不用擇日。
會議開始了。前夫和前妻分別代表買賣雙方,這種「敵對」的形勢似乎命中注定他們要大吵一場!前夫率先打破沈默:「你們起草的Subscription Agreement以及Shareholders’ Agreement,我已仔細看過,也向李總作出匯報。基本上沒有問題,今天只談幾個minor points。」
前妻:「好。我們逐條go through。合理的修改我一定接受,涉及商業條款的,在場的基金代表也可作出決定。」
前夫:「公司做的是大生意,所以Reserved Matters入面,基金有權否決的合同的款額,應由原先的五百萬人民幣,提高至五百萬美金。」
基金代表向前妻點個頭,前妻馬上表示:「同意。」
如是者都是「同意」、「同意」、「同意」,不到兩小時就散會,太過份了,簡直反高潮!我們各人面面相覷,有點掃興。
因為金融海嘯,個客慳得就慳,我們在回港的飛機上全體被降格坐economy class。我擠進那狹小的座位,覺得自己被丟進鐵達尼號的三等艙,滿心委屈。還未起飛,同事Sam就急不及待向Queenie打探道:「By the way,今日開會氣氛都好……好和諧!哈哈,我幾時都話你professional!」Sam那傢伙真八掛!人家的私事,我從不主動過問,只會熱心地聽。
Queenie一副泰然自若。「啊,你是說那個yesterday man?我早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。」
「可是他曾那樣對你!問心,難道你不想他折墮?」Sam還在厚顏地「吐料」。我認為他應轉行做《姊妹》的特約記者。
「他折墮又好,發達又好,與我何干?」
也無風雨也無晴。Fantastic 。即使他們曾經鬧上差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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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飛機上坐在Queenie身旁,一本《小團圓》讀來格外唏噓。我想,張愛玲到底還是希望出版這部小說的,否則她早就一把火把稿子「燒毀」,而不是在遺囑上說句「銷毀」。更何況口是心非本來就是女人的天性,我也常常扁起一張嘴告訴Philip:「我永遠永遠不睬你!」,五秒鐘後不是又再跟他談得心花怒放?
我相信張愛玲對是否出版《小團圓》的掙扎,並非傳聞所說怕寫得不好,而是由於一個專業作家,不會利用讀者所賦予的創作空間去解決私人恩怨。那不是道德問題,而是風度問題。那顯得小家、幼稚,像小孩子吵架,死命要搶說最後的一句話。
對著胡蘭成那種「世紀賤男」是否需要用上風度,又是別論。而他亦早寫了《今生今世》,把前妻張愛玲大書特書,挾一個女人的名聲去吐飯吃。不然他一個漢奸,有什麼資格說話?
在《小團圓》裡,化名邵之雍的胡蘭成無非是個濫交下流的淫棍。兩人結婚前,胡蘭成已結過兩次婚。他與張愛玲成婚後到武漢辦報,馬上又看中一個十七、八歲的護士小周。日軍投降後,在汪精政府任宣傳部政務次長的胡蘭成急急逃亡,卻連走難都可以搭上一個范秀美,這個男人真堪稱「極品」!那都算了,這自戀狂竟在寫給張愛玲的情信裡,巨細無遺地描述他與范秀美之間的纏綿:「有天夜裏同睡,她醒來發現胸前的鈕扣都解開了……」在一個跟你相愛的女人面前,高談闊論你跟另一個女人有多好,是一種心理變態。胡蘭成不止「高談闊論」,而是把自己的淫史當文學作品般送給自己的妻子,然後滿心期待妻子的誇獎。
一種哭不出來的難過,就是張愛玲。一個人,竟然會被另一個人傷害到如此地步,是何等恐怖。她化名九莉在書中說道:「知己知彼,你如果還想保留他,就必須聽他講(情史),無論聽了多痛苦。一面微笑聽,心裏亂刀砍出來,砍得人影子都沒有。」張愛玲很清楚胡蘭成的變態,卻仍是愛他。我在一篇訪問陳雲的報道中,讀到「古來才子皆淫棍」,我在此補上一句:「自古女人皆天真」!可笑的是,很多淫棍連「才子」都未做得成,就急不及待去滾。才子一定是淫棍,但淫棍卻不一定是才子,例如陳冠希。
你可以說,《小團圓》只是張愛玲的一面之詞,說不定是胡蘭成慘遭抺黑。可是,寫文章本來不就是徹頭徹尾的一面之詞嗎?正如閣下此刻也在讀著我的一面之詞。寫文章,主觀是必然的,何況《小團圓》並非自傳,而是帶有傳記色彩的小說。不少人視《小團圓》為情史揭秘,看張愛玲有否唱衰前夫,以洩心頭之恨!
有否誣衊,有否唱衰,完全在於你是否相信這位作家的一面之詞,而信任又是一種純粹主觀的情感。我信張愛玲,不是信書中那些情節和對白。我信的是她沒有對自己撒謊。憑她的文學技巧,要欺騙世界易如反掌,但連自己都要欺騙卻是人間最可悲的事。她的一生不已夠苦了嗎?難道她還會笨得再為自己多添一件憾事?人生在世,沒有比對自己誠實來得更可貴。對自己不誠實的小說家,寫出來的東西會狗屁不通。
到了最後,九莉「再看到之雍的著作,不欣賞了。」然而,「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」,卻又做著遇見之雍的甜夢……張愛玲一輩子沒治好那道傷痕,胡蘭成始終陰魂不散。我把書合上,滿腹心酸。身旁的Queenie正與Sam興致勃勃地談著中環最新鮮熱辣的姊弟戀。
也無風雨也無晴。Fantastic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