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逢

重逢

這個drafting meeting好像開了一輩子那麼久。散會的時候已將近晚上八時,上海的夜幕急不及待地展開。Eric發揮「律政鴨」本色,拉大隊晚飯卡拉OK直落,乘機討好客人和bankers。哼,一大班男人去得了什麼地方?我推說還要處理文件,Eric當然求之不得。

這班趕住去滾的男人,令我意外地獲得一個悠閒的夜晚。我乘計程車到吳江路光顧久違了的小楊生煎包,從前兩個半有四個,現在加了價依然大排長龍。我擠進人群,看著那一個個生煎包在鑊子裡變成金黃色,再灑上芝麻,香味四溢……單是看看,心裡就已經感到很幸福!於是我買了四個帶回Four Seasons慢慢嘆。

吃飽以後,我覆了幾個電郵,換上便服,把頭髮束成一條馬尾,愉快地逛街去。在這個清涼的夜晚,我在上海的街道漫無目的地遊盪。究竟我有多久沒有如此輕鬆過?實在已經想不起來了……這樣一個閑靜的夜晚,最適合在紹興路散步。

第一次來到紹興路,就覺得它很像蘭開夏道,一樣的subtle。紹興路是條很不起眼的小路,從前是法租界的住宅街。這裡沒有高大宏偉的建築,卻匯聚了上海文化出版社、上海三聯書店等七家著名出版社,默默地座落在那列上海老房子附近。

漢源書店就在這條文化路上,這鼎鼎有名的書吧卻偏偏連塊大一點的牌子都不掛,一派低調地守在那裡。我推門進去,咖啡座上零散地坐著三兩個讀者,幾個青年佔了書櫃前的大圓桌,很斯文地小聲談天。空氣中彌漫著咖啡香和古典音樂,各式古匾掛於四周牆壁,聚集了上海的Bobos。

我尋找慣常坐著的角落,深綠色梳化旁的桌子上有一盞別緻的小燈,在那泛黃的燈光下,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沉醉在書本中。走近點看,Jesus!怎麼會是Philip?

自從情人節那天,我倆在電話裡相對無言,至今已冷戰了好一段日子了。許久不見,Philip依舊穿著Paul Smith,依舊穿得那麼好看。但我才不要那麼熱心地跟他相認!我在他附近的位置坐下,略為高聲地向侍應點了一杯愛爾蘭咖啡,那笨蛋卻完全聽不見!我沒有氣餒,又再點了一杯橙汁,但他卻像借了聾耳陳隻耳!一會兒後,我的檯面已放滿了飲料和小吃。這時電話突然響起,身在卡拉OK的Eric又有吩咐。「What?你那邊很吵!No!That’s bullshit!那份document已經circulate過九十幾次……」

掛了電話後一抬頭,就看見Philip在看著我微笑,然後緩緩地走過來坐在我身邊。「Hi。真巧。」我冷淡地說。「Hello Daisy!真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你!」「我也想不到。這種時份,你不是應該忙著約會上海女孩麼?」令我始料不及的是,這句話竟然讓Philip的臉上閃過一瞬的憂鬱,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嬉皮笑臉。他那憂傷的眼神,甚至讓我感到自己虧待了他,讓我有個衝動要向他道歉。God!What’s wrong with me?男人的憂鬱,比女人的眼淚還要厲害。同時我又忍不住問:那憂鬱究竟所為何事?會不會是因為掛住我呢?(……待續)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

第一堂瑜伽課

第一堂瑜伽課

「待清掉手頭上幾單M&A,我真要放放假了!」Eric嘆了一口大氣。這傢伙臉皮好厚,「我真要放放假」這句話,我Daisy未開口,幾時輪到你講?

今天還有大堆工作要處理,Eric這無聊人卻偏要賴在我跟前的椅上,東拉西扯一番,完全沒有絲毫離開的跡象。我懶理他,把那份厚厚的underwriting agreement翻開來看。當我伸手去拿桌上那碗血燕時,竟發現碗裡空空如也!抬頭一看,Eric正在用紙巾擦嘴。我看著他那張日漸膨漲的臉,再看看他腰上那五十吋合金軨,心想這肚滿腸肥的合夥人只會渣乾我們這些小律師,不禁心頭火起!

「下次可以多加一點冰糖。」Eric漫不經意地拋下這句評語。我以為自己聽錯,世上怎可能有這般厚顏的人!我還在心痛那碗血燕,那胖子已經從椅上掙扎著爬起來,搓著肚子絕塵而去。

另一邊廂,Katie和Emma卻紛紛嚷著要減肥,誓神劈願午餐只吃水果,並且戒掉雪糕和朱古力。我認為這是個愚蠢的方法,因為即使挨到一天,也不可能挨到一個月。若強把食慾壓抑下去,一旦到了臨界點就會像決堤一樣瘋狂地吃,反比未節食之前吃得更多。我Daisy做人做事的第一大原則就是「勉強無幸福」。說到底,dieting is not a piece of cake!誰知這兩個女人的意志比我想像中更加薄弱,挨不到兩天就宣佈放棄,第三天更相約到Nicholini's吃appetizer buffet。

還未回到office,她倆已經深深後悔。「我早說過不要吃buffet!辛辛苦苦挨了兩天餓,如今前功盡廢了!」Katie首先發難。Emma也不是善男信女,當下反駁:「是誰看見smoked salmon就狂奔過去?是誰?」可憐的人類,總是在永恆的懊悔中渡過。

「何不試試做瑜伽?」路過的Raymond插嘴道。雖然他這輩子注定與「英俊」兩個字無緣,but to be fair,以中年男人而言,他算是keep得不錯,有女同事甚至覺得他那若隱若現的小肚腩性感得很。在去年公司的Christmas party,「女皇」還欽點他合跳了一支拉丁舞,讓「女皇」的直系親信Eric看得牙癢癢!

於是,Katie興致勃勃地找來一個瑜伽導師,打算每星期搞一次office yoga。這令我想起曾經到過的一家國企,定時定候便會有擴音器的廣播,大夥兒於是一同放下工作,齊齊起來做健體操。我從未做過瑜伽,抱著好奇的心態即管一試。導師要我們把雙手伸直舉高。「One, two, three, four……hold住,hold住……five, six, seven, eight……well done,繼續hold住……」我雖然在心裡暗罵「hold到他媽的什麼時候?」,但依然咬緊牙關保持那個動作,直到導師說第二十次「hold住」,我覺得我已有充份理由拂袖而去。

事後Emma細細聲告訴我:「剛才我一邊hold住那些動作,心裡一邊在計畫今晚要吃些什麼!」Katie更加過份,做完瑜伽後大呼肚子餓,連pantry那件隔夜cheese cake也不放過,一邊吃一邊計算這蛋糕有多少卡路里。還是算了吧,所有好吃的東西都會令人致胖的,就正如所有英俊的男人都沒有本心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

一個人住

一個人住

在printer搏鬥了整整兩星期,終於交了A1表。在聯交所發出comment之前,總算可以回一回氣。

在公司完成餘下的工作,回到家裡的時候,已將近零晨二時。我踢掉高跟鞋,疲倦得整個人軟癱在梳化上。待回過神來,才發現房子凌亂得像兇殺案現場一樣。名牌手袋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,書本擠滿一地,數月前買下的衣服還未有時間拆開……好一個壯觀的畫面。

但無論房子有多亂,我始終喜歡一個人住,至少在自己的領土,用不著看別人的面色。譬如說,我擠牙膏的方式是很隨意的,但世上就是有人誓要從尾開始擠起不可!為了這件芝麻小事,我在London的時候幾乎天天與flat mate吵架;又譬如我從來不摺被,而且嚴禁別人替我摺,以免破壞那Bohemian的不覊氣質,再說晚上又要把被子重新攤開來,不是太麻煩了嗎?

然而,我對所用的床單被褥,卻有著一份Bourgeois的執著,堅持只會用連卡佛買來的Yves Delorme linens。每晚睡在那軟綿綿的被窩裡,我總會發出一聲輕輕的讚嘆:「好舒服啊……」那一刻,我覺得人生還是挺美好的。Well,也許你會用上不屑的口吻跟我說:「Daisy,你巴閉,你賺到,學人用貴嘢!」我算不算「賺到」屬見仁見智,即使我的收入多過會計師,但比起investment bankers卻又微薄得可笑,富有從來都是相對的。

重點是,是否有錢和是否捨得花錢,是兩回事。股票賬面賺多少,或銀行戶口裡有多少,不過是一堆數字而已。錢是用來花的,不是用來陪葬的。錢一天未花掉,一天也不是屬於我。我認識一個banker,年尾單是花紅都五、六百萬,卻一年四季都穿同一件G2000西裝,放假就躲在家裡看翻版DVD,沒嗜好沒娛樂,不但對女人沒興趣,連對男人也同樣沒興趣。一個不懂「生活」的人,讓你賺盡全世界的錢又有何用?Mark Twain說過:「Life is beautiful, but it also depends on where you live.」我卻認為,應把where you live改為how you live。

每次出完trip,拖著行李打開家門,一種溫馨的感覺便隨即湧上心頭。多麼令人懷念的地方,我的家!我喜歡在家裡一邊飲紅酒,一邊聽Rachmaninoff。有時我會想,如果有天結了婚,生了孩子,我還會聽Rachmaninoff嗎?I don’t think so!一想到我一邊聽他的音樂一邊湊仔,我就覺得很滑稽!聽Rachmaninoff是一件很個人的事,我不會跟任何人分享他。有人問我,一個人住不寂寞嗎?我反問,難道在人群之中就不會感到寂寞?人生總有不如意的事,獨處是應付悲傷的唯一方法。

我已經很久沒有在週末放過假,明天真要好好休息一下,還要把衣服拿去洗衣店,清理堆積如山的雜物,也要到超級市場補充一些日用品。如果Philip要來我家(我是說Just in case),給他看見這兇案現場一樣的房子,就一切都完了!在他面前,我會不惜一切捍衛淑女的形象。

不過,那都是明天要做的功夫。這一刻我站在露台上,呼吸一口春天的空氣,一口自由的空氣。深夜的蘭開夏道是那麼寧靜,我喝一口紅酒。這個夜晚,真美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

Delay No More

Delay No More

Damn it!呆在機艙已經三小時,機長宣稱是北京方面進行航空管制,我們還得繼續呆等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起飛。我Daisy坐飛機多過坐的士,往返內地的航班,平均每三次就有一次因為航空管制而延誤。坐在我身旁的Eric打完遊戲機累透了,現正睡得像一頭豬;其他bankers已經等得不耐煩,紛紛破口大罵。我雖然睏得要命,可是身為淑女,又怎可以在公眾場所呼呼大睡?我在心裡罵了一千句「Damn it!」,但仍保持微笑和姿態優雅。大家都非常痛恨這些頻繁的延誤。

中國的飛行航道不多,空中交通本已非常擠塞,而軍事行動往往還有優先佔用權。Of course,空管問題除了涉及民航,亦觸及國防大事,全世界的軍方都有參與空管,但我倒沒見過西方先進國家會因為軍方臨時實施空中管制,而令航班頻頻出現延誤。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的Terminal 3已剛剛開幕;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的Terminal 2也即將啟用,到時航班只會愈來愈多。頻頻出現延誤,那怎麼行?

「那怎麼行」四個字,不是我Daisy說的,而是出自總理周恩來。話說有次周總理到機場送日本共黨代表團回國,竟發現飛機跑道上有一條狗在悠閒地散步!周總理面色一沉,當即批評道:「那怎麼行!」他要求將機場四周用鐵絲網圍起來。於是,從首都機場開始,全國民航的機場都用鐵絲網圍起,規定人們不准到機場裡放牛放羊。所以中國的飛行安全,應該從一頭狗說起。

另有一次更有趣,空姐在周總理的專機上向乘客派發香口膠。豈料這些國產香口膠粘性特強,乘客吃了後粘在牙上,竟吐不出來!有人要水漱口,有人要毛巾擦嘴,好不狼狽。最後空姐發揮了中國人的創意,將火柴杆削尖當牙簽,也虧她們想得出來。周總理跟空姐說:「寫封信向口香糖的製造商反映一下吧!記得把這糖一同寄去,叫他們也嘗嘗滋味。」

其實在周總理的年代,中國民航出現延誤是家常便飯。五零年代,中國曾經用飛機傳送報刊,那是當時一項很重要的政治任務。但有時送報紙的人會遲到,或個別身份「特殊」的乘客不按規定時間到機場,晚了就由秘書打個電話,讓飛機等他,令航班經常延誤。周總理認為不能接受,下令今後除了因天氣和機件故障外,誰也沒有權延遲或取消航班。

當我被困在這局促的機艙,我更加懷念周總理。那班bankers罵航空管制罵了三小時,已經罵得有得膩,便轉為批評港龍的空姐不漂亮,燕瘦環肥良莠不齊。哼,真好笑,這些bankers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尊容!再說,現在香港阿豬阿狗都可以做banker,肯定比港龍的空姐更加良莠不齊。令我最心涼的是,你們這班男人向來對空姐心存幻想,以為制服誘惑好過癮,如今也該面對現實了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