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狄娜是我的媽媽

如果狄娜是我的媽媽,大概很多男人想問候我的媽媽。For God's sake!王迪詩,你就不能正經一點嗎?Well,我笑嘻嘻可不代表我不認真啊,做人又何必那麼沉重呢?都是一場遊戲嘛。等我伸個懶腰先……好啦,繼續寫。

總而言之,狄娜死了。大家都在談論她的「奇」,但撇開那傳奇的面紗,狄娜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媽媽。我沒有做過母親,我不知道身為人母的難處,我只能想像。但作為一個女兒,我可以從「用家」的角度,去談談我對母親的期望。

小學大約一、二年級的時候,有次和一個同學東拉西扯的聊,她說:「我媽媽好叻。」我胡亂吹牛:「我媽媽仲叻。」她說:「我媽媽是馬拉松比賽的冠軍。」那句話當場把我震懾下來。馬拉松比賽冠軍,that's cool!我很羨慕,羨慕得心都疼了起來。

回到家裏我就嚷:「媽媽,你去賽跑吧!求求你啊!」我媽是個書癡,從早到晚跟書本黏在一起,莫說賽跑,就連說話和走路都像電影中的慢鏡。「那麼,媽媽去參加賽跑就是了。」她說,雙眼並沒有離開過手中的小說。「不!單是參加比賽不夠,我要你拿第一名!第一名啊!」我在母親身邊死纏爛打。「為什麼要拿第一名?」「因為Belinda的媽媽拿的是第一名。」我理所當然的回答。

最後,我媽當然什麼冠軍也沒有拿,她甚至連比賽也沒有參加。她自己大概已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,但我可沒有忘記。那件事讓我學會兩個字——信用。如果我這輩子有什麼值得自豪的話,那就是我對承諾的重視。大人遇見親戚朋友的孩子,常常摸摸孩子的頭,說句「叔叔下次帶你去海洋公園」之類的話,然後到他死那天也沒有帶這孩子去過什麼公園。做不到的,不要答應。

大人對待孩子,總是胡亂許下未經大腦的承諾。然後,這些孩子長大成為不守信用的教師、政客、丈夫、妻子、父親、母親。我從母親的失信學會守信。說起來,我整個所謂「education」,都是從爸媽的錯誤中建立起來的。就算父母沒有教你什麼,你也可以從他們的錯誤中學習,看他們闖的禍,自己執生。After all,那是我自己的人生,既然父母沒有權左右我的道路,當然也沒有義務為我行錯路而負責。

後來,很多同學離遠看見我母親就說:「啊,那是你媽媽?真漂亮啊!」我卻不以為然,因為我只一心一意想要一個賽跑冠軍的媽媽。 這不像我的個性,我從來不是那種熱衷比賽的人,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跟人比較。到今天為止,我對自己這種「遊蕩式」的人生,整體來說是相當滿意的。那麼,小時候的我為何如此渴望母親成為賽跑冠軍呢?

老實說,我還是到近年才想到答案。原來,我想要的並不是賽跑冠軍的母親,我想要的是一個榜樣。我不需要母親給我示範她如何成功,我需要母親給我示範如何跌倒,然後爬起。在我個人的經驗裏,無論事業、戀愛、交友,順利跟挫折的比例是1:99,我Daisy稱這為「漂白水理論」。在這多災多難的世界裏,我羨慕的並不是同學的母親賽跑冠軍,而是那種運動員的精神。「八號風球,我媽媽照樣清晨六時就出去跑。」同學這樣告訴我。有時,她又會說:「我媽媽跑得太多,膝蓋腫得像個皮球啦!」我聽得神往,肉緊地問:「那怎麼辦才好?」「小事。媽媽說,這種事情很濕碎。」那時候,我很崇拜這個同學的母親。前年她因癌病去世,才五十六歲,我在她的喪禮哭得死去活來,人家不知道還以為是我死了母親。

一直有看這個專欄的讀者也許會問,Daisy,你不是說過你爸爸很喜歡運動嗎?That's true。但我爸是個「運動癡」,不是「運動員」。他愛運動是為了好玩,卻沒有像運動員那種排除萬難的付出,那種遇上挫折仍保持微笑的氣概。我的父母教女,用的是laisser-faire policy,說得好聽是「無為而治」,說得坦白是「無人駕駛」。這種方法有它的好處,但也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。一輛「無人駕駛」的汽車,沒有駛去援交,沒有駛入赤柱,怎麼說都是一項奇蹟。

我認為更理想的教育,除了給你一張白紙,還會在白紙上給你寫一些大原則,告訴你終此一生應該把持的大方向。我的父母從沒給我什麼方向,但Linda有,我這祖母是一位傑出的女性,而且我可以把其他人當成媽媽,以她們為榜樣,例如Mother Teresa,例如狄娜。

「無論世界變成多壞,我也不會改變我的善良。」我常常記住狄娜說過的這句話。這就是我所指的——「終此一生應該把持的大方向」。她妙語如珠,金句無數,我最珍重的就是這句。

「奇女子」有她的遺憾。無論她在商界如何叱風雲,在政界如何呼風喚雨,到了最後,傳媒提起她仍是「肉彈狄娜」。一日肉彈,一生肉彈。鄭裕玲曾在電視訪問裏,問過狄娜對此有何感受,狄娜答:「你當時所做的事情,的確讓別人有那樣的感覺。待人家那樣講你,你又不高興了。其實你做人可以檢點些。」世上絕大部分人,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怪責別人。把自己的憾事歸咎自己——這就是榜樣。

狄娜活了六十五年。以現今香港人的平均壽命來看,不算長壽。但這個世界有很多人瑞,活了一百年,連自己也不知自己做過什麼。這種人,就算讓他再多活一百年,也不過是多一百年的吃飯和排泄。

Jane Austen寫下的Pride and Prejudice、Sense and Sensibility,在文壇屹立了整整二百年,如無意外還會永恒地屹立下去。這一切的成就,Jane Austen都在四十二年的人生裏完成;莫扎特只活了三十五年,就創造出千秋萬世的音樂;耶穌三十歲開始傳道,三十三歲被釘十字架。三年,要做的話,三年就夠。說到底,世上又有多少個畢加索?九十一年的人生,大部分時間身體健康,跟很多女人生下很多孩子,有心有力。畢加索的長壽,讓他創作了大量作品,向世人展現了不同時期的風格。據說,他死的時候正在和朋友們嘻嘻哈哈吃晚飯,告別塵世前留下一句:「Drink to me, drink to my health, you know I can't drink any more.」相比許多英年早逝的天才,狄娜六十五年的壽命也不算短了。有人說,假如她能多活幾年,一定能做得更多。我相信,世上沒有人不想擁有健康的身體,但要是你把時間拉長一點來看,在宇宙長河裏,六十年與一百年的壽命,還不是同樣一閃即逝?以叔本華的話來說,就是:「我們的生存,不過是在兩個永恆之間所佔據的無限短的一瞬。」而人們依然讓許多極其無聊的蠢事,去佔據這「無限短的一瞬」。真要命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 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你有什麼資格死﹖

上星期寫了〈教養〉,換來一個「奇景」。

話說那篇文章提到,部分中學和大學生讀者給我寄來的電郵莽撞無禮,慘不忍睹。文章刊出後,我的電郵信箱一下子逼爆「80後」和「90後」的來信,to my surprise,竟然全部用「您」!我這輩子對香港最大的貢獻,除了聲嘶力竭地喊過「董建華下台!」,就是教曉了幾百個孩子,原來世上有個「您」字。這種書信的基本禮貌,我Daisy敢說百分之九十的老師都沒有教,因為他們自己也「您」「你」不分。人們總在責備孩子「讀屎片」,何不去問問老師為何「教屎片」?

學生讀者們在電郵裏問了好多問題呢!從「如何入Morgan Stanley」到「您用哪個牌子的eye cream」;從「您是否贊成五區公投」到「如何令男人對您死心塌地」(要是我懂的話,早就拿了諾貝爾獎)。我正忙籌備本月底出版的新書,請各位給我一點時間,你們的信,我一定回。

一邊讀年輕人的信,一邊看了電影《歲月神偷》。戲中有個翩翩少年,善良聰敏,在田徑場上跑得像風一樣快,又是高材生,穿男拔萃校服英俊非凡。有天他「啪一聲」倒下,死了。死前折騰了好一會兒,他患的是血癌。好老土的劇情,而且是最老土的韓劇,but no drama is more dramatic than reality!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,這位少年就是導演羅啟銳的哥哥。

後來我在雜誌看到有關羅導演的訪問,他說:「我們兩兄弟是好close好close的,他十五、六歲時,我只有七、八歲,他很靚仔,勁靚仔,是張國榮那一類!而且阿哥讀書叻、運動好,有很多女仔鍾意,我很崇拜他。怎麼說呢……阿哥離去時才十六歲,真是花樣年華……」

《歲月神偷》大部分是羅導演的童年往事,他在訪問中憶述哥哥離世的情景,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「那次,我又到醫院探阿哥,背書包,跳跳,行到走廊,已聽見阿媽的喊聲。入到病房,見阿哥躺在床上,阿媽坐在旁邊狂喊。阿哥臉上蓋了白布,但我太小,不明白那代表死亡,一手掀開白布,想叫他起床。嘩!阿哥一身都是血,我想他死前嘔了很多很多血。那刻,我喊到收不到聲。後來,阿媽叫我幫她到長沙灣通知阿姨,阿哥去了。但我不斷喊,在醫院轉了不知多少個圈,才找到樓梯下樓。然後,我又一邊喊一邊繞醫院轉了不知多少個圈,才找到出彌敦道的路,前後用了個多小時,才坐上二號巴士去蘇屋找阿姨。」

那個少年,讓我想起了一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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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GS是一所奇怪的學校,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會游泳、彈琴和講英文。你可以在學校裏玩各種各樣的運動。有段日子,我一星期總有兩天去玩fencing,就是我們的財爺最擅長的劍擊。但我不久就放棄了,原因是我受不了那件衫。為了保護女性的胸部,那件衫有個位置可以套入兩隻膠碗。我們就那樣掛兩隻碗,在體育館裏跑來跑去,自己覺得自己很有「體育精神」。Well,這種裝甲當然談不上舒適,但勉強還可接受。問題是,當對方的劍刺中你心口那隻膠碗,劍尖再嘩一聲滑到碗邊,那猛烈的刺錐就會剛好落在你的肋骨上……Jesus Christ!簡直痛到入心入肺!

那件保護衣物雖能避免擦傷,卻不能避免瘀傷。被劍刺中,不同被籃球擲中。劍尖的衝擊力集中於一點,就像原子彈一樣,殺傷力由這核心的一點往四周蔓延,中心一點呈瘀黑,再往四邊擴展成深邃的紫、曖昧的藍、菲菲的紅和鐵青的綠。I'm not kidding,瘀傷的範圍可以像手掌那麼大!而且,玩劍擊大部分時間需要兩腳一前一後,屈曲膝蓋。長期做這個動作,當重心的那隻腳就會明顯粗過另一隻腳,太可怕了!我的勇氣應該用在別的地方。

運動講求紀律。而「紀律」兩個字,跟我這種人本來就沾不上邊。我的劍擊歲月,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。但在那段短暫的日子裏,我認識了一個別班的同學。她也沒有認真學劍擊,常跟我一起拿兩隻碗鬧玩。她讀書成績很好,又是個好動的女孩,choir、debate、hockey……什麼課外活動都有她的份兒,我們就那樣在不同的活動裏經常碰面,東拉西扯的聊一通,也談不上怎麼深入的交往。但我至今仍清楚記得她的臉,她有一雙教人一見難忘的眼睛,那深邃的瞳孔裏,彷彿有什麼在流動似的,即使她不在笑,那雙眼睛也讓你感到她在微笑。但事實上,她很愛笑,一直笑到抱腹彎腰。

中學畢業後,我們便沒再聯絡過。上大學不久,我在街上碰見她一次,就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外的馬路。交通燈的行人公仔轉成綠色,我向前行,在馬路中央看見她正迎面走來,跟我剛好走相反的方向。她低頭默默的向前走,肩上掛一個結他。我喊了她的名字,她完全沒有聽見,恍恍惚惚的,像一片樹葉,默默隨河水飄流。

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。

大學還未畢業,她就從二十樓一躍而下。那是我從報上看到的,報道說是因為學業問題,但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。我經常在想,假如當日我在馬路中央無論如何把她叫住,假如當日我問她為何恍恍惚惚,假如當日我抱她讓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場,也許她就不會死。《歲月神偷》的美少年,讓我想起這個女同學。他們都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候消逝,像一朵盛放的玫瑰給唐突的折了枝。不同的是,他們一個千方百計的求生,一個漫不經意的輕生。

中大碩士女生自殺,有說為情困,有說為學業;港大男生臉上長了暗瘡自殺;中二男孩失戀,又自殺。我不會跟你們講什麼珍惜生命blah blah blah,這些話你們都已經聽過N次。這些孩子需要的不是「阿仔,乖,媽咪錫錫」,孩子需要的是有人兜巴摑醒他!死?你有什麼資格死?真要尋死的話,幾時輪到你?好心你照照鏡看看自己,牛高馬大,內心竟然那麼軟弱?至於那些幾十歲人還要生要死的,我連摑你都費事。人往往要搞到自己成隻slumdog才會珍惜,真是犯賤。

你會問,連死都要講資格?當然。世上沒有一個人,有資格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。所謂「教育」,其實都在反反覆覆的教你一個道理——一人做事一人當。In other words,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。這是法治的基礎,是地球keep住轉的動力。自殺這個行為,說穿了就是「我來做事你來當」。你以為一死了之,其實你不過是在餐廳飲飽食醉,才發現自己原來吃不起那頓飯,便趁沒人注意逃之夭夭,讓你的父母朋友幫你埋單。

人為什麼會自殺?因為看不到alternative。做人有很多選擇,這份工做得不爽,可以轉工;這種暗瘡藥不奏效,可以轉藥;這個男人不愛你,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男人。What's the big deal?有人因為不堪疾病折磨而了結生命,那種情況我沒有資格說些什麼,因為疾病給人帶來的痛苦,可以是難以想像的,只要見過醫院病床上的臉孔,就會知道。雖然如此,仍然有人在疾病中保持微笑,他們是我的偶像。但這些輕生的孩子,並沒生病。

《歲月神偷》的少年病逝,留下了一首歌。電影的主題曲是這樣唱的:

水一般的少年 風一般的歌
夢一般的遐想 從前的你和我
手一揮就再見 嘴一翹就笑
腳一動就踏前 從前的少年
呀 漫天的迴響 
放眼看 歲月輕狂 
呀 歲月輕狂
起風的日子流灑奔放 細雨飄飄心晴朗
雲上去 雲上看 雲上走一趟
青春的黑夜挑燈流浪 
青春的愛情不回望
不回想 不回答 不回憶 不回眸 反正也不回頭……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教養

中環是一個爾虞我詐的地方。雖然如此,我的生活總算暢快。為什麼?因為儘管背後刀仔橫飛,表面上(我強調是「表面上」),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依然以一個字來維繫——etiquette。因為etiquette,中環每年不知省了多少血案。

Well of course,「中環」畢竟只是一個地名,理論上跟旺角、深水和天水圍沒有分別。在中環上班,並不代表這人一定懂etiquette。就講搭升降機,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士看見有人拚命跑來,這位男士馬上關關關關關關的狂按升降機按鈕,眼看別人趕不及進來,嘴角忍不住泛起一個滿足的微笑。升降機門關上以後,我甚至懷疑他會舉行勝利的V字手勢。原來「阻撓別人進入升降機」,也可以被視為一種成就,世界真是無奇不有。

柏拉圖說過,每個人都希望能夠隱形。一旦隱形了,你所做的一切就不受法律和道德管轄了。要是我告訴你,我只會利用隱形的本領來擒住拉登,為世界和平作出貢獻,你信不信?我Daisy敢說,假如女人能夠隱形,十個有九個都會第一時間買把鋒利的鉸剪,用來剪什麼?你話呢?如果我會隱形,實在有太多好玩的事了!譬如說,拍下老闆和情婦爆房的片段,然後寄給他的老婆!又例如……Wait!怎麼我即使隱形了還在替天行道?我的正義感太強了,I just can't help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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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rankly,我認為所有中環人都應該互相幫助。理由很簡單──每個人都有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。今次我幫你,下次你幫我。他朝君體也相同。

話是這樣說,但假如每次幫人都期望人家報恩,恐怕只會含恨而終。無論夫妻、情侶、朋友或上司下屬,兩個人相處,關係就像債主和債仔。借出去的錢等於潑出去的水,我預了你不會還,但你不能因為我不期望你還,就理所當然不打算還。After all,人家沒有幫你的義務。

常有很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,要我介紹進來我的law firm。我的原則是幫得就幫,最後能否獲聘,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。最近,一個朋友的弟弟剛大學畢業,要我幫忙。我請他把履歷電郵過來,再轉發給人事部。人事部問起,我就如實地說我從未見過這個男孩,也不清楚他的背景和能力,我只認識他的哥哥,我沒說「他的哥哥也是廢人一個」,已算非常厚道。

自從把履歷電郵了給我,這個男孩隔天就來個奪命追魂call,問「怎麼還沒有消息?」「什麼時候interview?」「幾錢人工?」blah blah blah。我跟他說過一百次,人事部正在處理,有什麼事可直接找人事部,他居然問我:「那你有沒有幫我追問人事部?」Jesus!我幾乎想為我的「失職」而向他道歉!而且,他從頭到尾沒跟我說過一聲「唔該」,彷佛我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。Oh no no no,說不定他認為我為他做跑腿是我的榮幸!你一定以為我會大罵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,錯了,quite the contrary,我對他不知幾客氣。我為什麼要點醒你?那是人家的弟弟,又不是我的弟弟。如此無禮,出來做事一定撞板,我就微笑著送你一程吧。

人家幫你是人情,「老奉」嗎?Appreciate別人的幫忙,是一種教養。當然,回饋別人恩惠不應是無止境的。譬如說,世上有種債主,人家明明已還了錢,道了謝,送了禮,叩了頭,然後他問,怎麼你不以身相許?這種人一般都讀過幾年書,以知識分子自居,以為高人一等,為你作過一次舉手之勞,就自覺改變了你的一生,拯救了你的靈魂。這種人把自己看得超級重要,沒有他,公司會倒閉,香港會陸沉,宇宙會爆炸。真要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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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母教女,用的是laisser-faire policy。從小到大,我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,他們從不管我。他們也不會告訴我什麼該做,什麼不該做。我的父母做什麼,我就跟著做什麼,就是這樣而已。舉個例,我媽媽每次在時裝店試完衫,必定把衣服逐件摺好才離開試身室。她從沒要求我跟著做,只跟我說過一句:「售貨員不是你的傭人,你得尊重她們。」我覺得媽媽說得有理,從小到大,我必定把衣服摺好才離開試身室。我有一個很有錢的朋友,見我摺衫大感奇怪。「Daisy,你不需要替她們執拾呀!她們應份做的!」我想所謂「教養」,就是即使「不需要」也同樣去做。

一封信最能反映一個人的教養。我每天都收到很多讀者的電郵,其中有不少是自稱大學或中學生寫來的。他們看了我的書或我的blog,跟我分享感受,我很歡迎。但這些小朋友的來信,有些確實慘不忍睹,例如:

「黃迪詩:

我在XX中學讀緊中五,我讀精英班,我覺得做律師都ok,在香港讀好還是去外國讀好?我有買你的書,你一定要覆我!
XX」

Well,首先,小妹對閣下能考入精英班深感佩服。但你最好還是不要做律師,假如你連公司或當事人的名字也寫錯,後果可以好嚴重。順帶一提,我叫王迪詩,不是黃迪詩。我的讀者絕大部分會在電郵的上款稱我「Daisy」,也有人稱「王小姐」,這是基本禮貌。即使雷曼苦主,見了特首也不會「喂,曾蔭權」,而會說「曾先生」。

第二,這些小朋友的信絕大部分「您」「你」不分。既然你自稱比我年輕,就應該用「您」,這是教養。Yes I know,這是二十一世紀,禮節簡化,但沒有人說過二十一世紀就不用講禮貌。

第三,你買我的書,因此而刺激了0.00001%的銷量,小妹感激不盡。但思索良久,依然找不出「我有買你的書」跟「你一定要覆我」之間的因果關係。不買我的書的人,只要在來信中顯示出正常的心智,我都會回信。要是我沒有回覆閣下的電郵,請勿杞人憂天,那不一定表示閣下心智不正常,可能是因為電郵寄失了,或我還未來得及回信而已。

小時候聽到那些富「教育性」的故事,不知是誰想出來的,當中有些非常可笑,例如「鑿壁偷光」。話說古時有個書生,雖然家貧,卻十分用功。他想徹夜溫習,但買不起照明的蠟燭。於是,他鑿破牆壁讓鄰居的光漏進來。大人都很推崇這個書生,讚他勤奮用功。到了今天,我依然想問問那些大人:你們有病嗎?這書生為了自己的好處而鑿破牆壁,究竟懂不懂尊重鄰居的私隱?他破壞牆壁結構可能造成危險,房子倒塌那怎麼辦?他聲稱「鑿壁偷光」,但我怎知他除了偷光,有否偷窺?讀書大曬嗎?讀書就毋須尊重別人的私隱嗎?這種基本的教養也不懂,還學人讀什麼書? 「偷」本身已經不對。大人非但沒有譴責這種行為,還要表揚他!幸好我從來就是個不聽話的孩子,否則早就跑去「鑿壁偷光」了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活得不爽,一天也嫌多!

第一次看到Margaret的午餐盒,我就知道大事不妙。

Margaret是我們law firm最近請來的合夥人。我本來就最怕女上司,女人善變、小氣、妒忌心重,你靚過她就妒忌你,你醜過她又踩低你,我是女人都覺得自己麻煩!根據人事部Lucy的情報,Margaret三十九歲,天蠍座。Shit!天蠍座的女人向來是我的剋星,加上三十九歲的女人正處於更年期,直衝四張的心理關口,她大概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是喜是悲!

Margaret來了短短兩星期,她那「恐怖午餐盒」已遠近馳名。幾片有機蘿蔔、半個有機番茄、半個紅菜頭、兩條白灼菠菜加一個蘋果。要我每天吃這樣的午餐,我寧願死。

「Margaret,要不要煎魚柳?」她唯一一次跟我們一起午飯,Sam殷勤地招呼這位新上司。

「No, thanks. 我從不吃煎炸食物,更不會吃魚。你知道海洋污染有多嚴重嗎?吃了受污染的魚肉,水銀有可能積聚於子宮內。」Margaret一邊說,一邊把那條芥蘭泡在滾水裏清除味精。

「Margaret,來,整件雞!」Sam再接再厲,為老闆夾。

「No no!我不吃這些打針雞。難道你們沒聽過嗎?吃了的話,女性荷爾蒙可能會出現問題。」Obviously,就算她不吃雞,她的荷爾蒙都已經出現好大問題。簡單來說,Margaret是一個禁欲主義者,而且有嚴重潔癖,她的潔癖廣泛污染了生活的每一個細節,那當然包括她的工作。

一份合同由font size、grammar到法律精神,都被她用顯微鏡照完又照,驗完又驗,把一份合同昇華至形而上的層次,也把我和其他同事迫至崩潰的邊緣。她似乎不明白,「驗屍」和做「律師」,畢竟是兩回事。那麼熱愛grammar的話,何不去書局買本Graded English作精神自瀆?

你一定以為「恐怖午餐」會令Margaret身材苗條吧!造物弄人啊,她很胖。以她自己的話來說,就是「連飲水都會致胖」,what a tragedy!

Margaret不是一人禁欲,而是闔家禁欲。她那六歲兒子的遭遇,簡直可歌可泣。

「假假地都住山頂獨立屋,個仔竟然餓到搶同學包薯片!鬼咩,汽水又話糖分高,薯片又話驚致癌,日日要個仔吃什麼有機全麥高鈣餅,大人都頂唔順啦,細路見到薯片唔搶就奇!」一個女banker告訴我。為什麼她會知道?因為薯片被搶的,正是她的兒子。天網恢恢,中環哪有秘密?

吃,人生最快樂的事也,何必剝削一個六歲孩子最基本的快樂?這樣不准吃,那樣不准喝,做人還有什麼樂趣?天天吃薯片飲汽水固然無益,但偶爾讓孩子高興一下又有什麼大不了?聽說Margaret的老公,下場比兒子更為悲壯。「出街食?你好瘦咩?怎不看看自己的肚腩?出街食!」Sam在中環Three Sixty碰見Margaret罵老公,便學她的語氣,在每個同事的房間巡迴表演了一次,frankly,這傢伙又扮得幾似!唉,又好難怪人家唱你,大庭廣眾呼喝老公,教他的面子往哪裏放?再說,「你好瘦咩?」這四個字該由誰講?秘書還瞄到Margaret給菲傭的購物清單:麥皮、青瓜、蘿蔔、豆苗,人都癲。不知道的話,還以為這家人活在貧窮線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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禁絕孩子吃可口的食物,等於迫他去搶。禁煙呢?財政預算案建議取消市民過關可攜帶三包免稅煙的政策,旅客只可攜帶少於十九支煙入境,去年起亦大加煙稅五十巴仙,結果令私煙和假煙銷量大增,那究竟增了多少?有煙草商委託調查公司定期檢取市民棄置的煙包,調查假冒「萬寶路」煙在市場流通的情況,發現假煙率由加稅前的百分之三點二,倍升至加稅後的百分之九點一!我國同胞既然有本事用頭髮做豉油,用三聚氰胺做奶粉,用孔雀石綠餵鰻魚,用山埃養蘇眉,用蘇丹紅做辣椒醬和用哮喘藥養豬,自然也有本事用奇形怪狀的東西做煙。

我初時不明白,所謂「假煙」究竟是什麼意思,煙都有假?有。我從報上得知,外國有鑑證發現假煙含有泥沙、塑膠、死蒼蠅和昆蟲卵!Sick!深圳被破獲的假煙工場,滿是殘缺發霉的煙葉,當中的細菌,不用說當然嚴重超標。倫敦一項醫學研究顯示,假煙的焦油、尼古丁和釋出的一氧化碳含量,比真煙高三至七成。In other words,假煙令煙癮更易加深,對肺的損害更大,增加患肺癌的風險。

加煙稅的原意是促進健康,到頭來反令更多人患上肺癌。To be exact,是令更多窮人有機會患上肺癌,難道你認為bankers會因為加了煙稅而轉買假煙?也許有,但我未見過。講到健康,有錢人還用你教麼?

中產和富裕一族條命不知幾矜貴!以我自己為例,每年大約花三千元做一次身體檢查,我好怕死。Of course,上帝造人,沒有說過年年驗身就唔使死,但我希望在我能力範圍內,盡可能預防疾病,吊住條命。Bankers日理萬機,都識得去翠華整碟有機芥蘭。

因為買不起完稅煙而轉抽假煙的就只有窮人。錢不能令你不死,但絕對可以讓你死得舒服好多。死在私家醫院的高級病房,無論如何都好過死在板間房。有人感慨,世界真是不公平啊!Of course,世界從來都是不公平的,埃塞俄比亞的飢民在吃石頭充飢,他們看見香港的乞丐,也會有同樣的感慨。

政府會說,你可以戒煙呀!你可以不抽假煙呀!窮人花不起錢看電影、飲紅酒或買周秀娜寫真,吸煙是他唯一的享受,何必連這唯一的享受也去剝削?因為他窮,就沒有享受生活的權利?低下階層的生活已經夠苦,就連那唯一的樂趣都要奪去,就算做了百歲人瑞,生不如死,健康來有個屁用?活得不爽,一天也嫌多;活得過癮,一百歲也不夠。For god's sake, enjoy life and have fun!

今時今日,普遍市民都知道吸煙對身體的害處,要是他權衡輕重後依然選擇吸煙,政府應該尊重。為公眾健康就要禁,那要禁的何止吸煙?一個買不起完稅煙的煙民,就像一個天天吃有機全麥高鈣餅的孩子,最終被迫搶同學的薯片。

政府政策往往重整靚盤數,把垃圾掃進梳化底。加煙稅令香煙銷售額下跌,看,政策多有效!愈來愈少人吸煙了!但私煙和假煙的數字呢?何不拿出來比較一下?

膠袋稅又是另一例子。政府自去年7月徵收5毫子膠袋稅,首季膠袋用量大減九成,數字真動聽,但現在該用什麼來包垃圾?難道用手捧垃圾嗎?惟有買垃圾袋了。香港的家庭一般四、五個人,用超市那種尺寸的膠袋包垃圾,本來剛好。改用巨型垃圾袋,對環境的破壞反而更大了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