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到倫敦,我都有種「回家」的感覺。我知我知,這是一句政治不正確的話,如果你聽了覺得刺耳,隨便你吧。反正這種「回家」的感覺,很personal。
當然,英國那種陰沈與濕冷,跟香港的悶熱與喧鬧完全是兩個世界。但那種由嚴寒孕育出來的深沉,卻是我所懷念的。每個人都裹在自己的大衣裡匆匆的來,匆匆的去。一個個裹在大衣裡的孤島,我行我素的漂泊於人海間。對我來說,沒有比這更貼心的生活方式。畢竟,香港長期缺乏的正是一份深刻與沉著,無論政治或社會,都只有「鬥大聲」的表達與「快餐式」的膚淺。
不要誤會,我並不討厭香港。Quite the contrary,我幾乎想要母親替我在背脊刺上「香港是我家」五個大字。這個「家」有它的美,有它的醜。我不得不承認,在香港待得太久會令人對美麗事物的靈敏度逐漸減弱,觸覺會變遲鈍,心裡會覺得乾涸起來。
於是,我去倫敦。一連跑了七天博物館,好瘋狂!走得累了,便到café喝杯Espresso,隔著玻璃窗看街上的白鴒,然後又跑回博物館繼續盡情地逛,直到日落。在香港,這怎麼可能?香港有什麼地方可以連續逛七天而不覺悶?IFC Mall?No kidding!世上有幾多個徐子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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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要搞藝術,最大問題不是香港市民,也不是香港藝術家,而是香港的leadership。從官員到議員,我看不到有哪一位具備發展藝術的遠見。最近聽到葉劉淑儀在立法會批評政府,計畫在西九文化區建設多個巨型博物館和表演場地是「好大喜功」,質疑經濟效益。「香港幾多市民會好似任志剛、許仕仁、周德熙那樣經常去東京、奧地利聽歌劇?」Jesus Christ,我聽到之後幾乎暈低!唉,這麼多年了,除改了髮型外,葉太還是老樣子。做高官,她理所當然地assume的士司機和麥當奴賣包者不懂《廿三條》;做議員,她理所當然地assume香港人沒有幾個懂歌劇。葉太似乎依然抱持「精英治港」的心態,it’s fine,如果你的確是「精英」的話。
也許葉劉淑儀自己不懂歌劇。但你不能因此而assume全香港人跟你一樣無知,更不能assume我們的下一代也跟你一樣無知。這種開放的胸襟與長遠的視野,史丹福沒教你麼?葉太是立法會監察西九文化區發展聯合小組的成員,但負責「監察」的這一位也水平如此,身為市民,我還可以對「西九」有什麼期望?
稍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發展藝術絕非一朝一夕的事,這是一項長遠投資,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。藝術要發展,要累積,要沈澱。說到底,就是需要時間。歐洲六百年前出現文藝復興,於期後四百年間發展出Baroque、Rococo、Romanticism和Neoclassical等風格,是多少代人前仆後繼地努力的成果?香港卻到今時今日仍未起步。人家跑完三千米,香港還蹲在地上綁鞋帶,我不知道有生之年,能否看到他終於開始熱身。
如果葉太認定這一代香港人不懂藝術,那正正是因為上一代沒有播種,硬件和軟件的投資長期欠奉。不難預料「西九」落成後初期,入座率未必會太理想,因而難免成了葉太口中不具經濟效益的「大白象」。即使如此,我Daisy依然要由衷地說一句,我們太需要這隻「大白象」!我們已經遠遠落後於人,不能再拖。我們今天就要踏出第一步,那麼即使這一代不懂藝術,下一代或再下一代也會有懂的一天。「西九」被擱置數年,如今一場金融海嘯,反令政府急於啟動基建來創造就業,因而趕緊發展「西九」,世事往往就是如此諷刺!
發展藝術必須有像樣的表演場地和博物館,再配合教育。不是在灣仔天橋找幾條柱畫些塗鴉,就當自己在搞藝術。目前,香港只有幾個貽笑大方的所謂theatre和concert hall。大會堂還算好一點,文化中心對音樂家來說卻是災難。那種設計無法讓聲音從舞台project開去,技術再超群的鋼琴家,彈出來的聲音都是乾澀的,唯有拚命踩pedal去做tone colour。一個好的音樂廳,不論680蚊位還是120蚊位的聽眾,都應該聽得一樣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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倫敦令人最舒服的地方,是那份自然地飄浮於空氣中的藝術氣息。在那裡,藝術就是生活。在National Gallery,每日有數以百計的小學生和中學生到來參觀,拿著畫簿到處臨摹,或傾聽導賞員講解名畫的故事。我所看到的,是一個個盤腿坐地、在名畫前面熱切發問的小學生。香港人最巴閉的藝術教育,就是強迫子女學樂器,以提升子女的競爭力,增加入名校的機會。音樂為人帶來pleasure。孩子學完琴補習,補完習游水,游完水跳舞,回到家裡剩低半條人命,慘過做奴隸。Pleasure就沒有了,pressure就有排你受。
同樣在National Gallery,我看到一位抱著小男嬰的母親,站在Anthony van Dyck那幅The Balbi Children前面,微笑地向她懷裡的小寶寶指著畫中的小寶寶。「Look at that baby in the picture!」畫中孩子的眼睛溜滴滴的轉動,閃著天真的光芒,彷如真在笑似的。在母親懷裡的小男嬰以為在畫中看到自己,手舞足蹈,嘻嘻笑著。你認為這小男嬰懂不懂藝術?畫中孩子的靈魂,跟現實中的孩子無言地契合。藝術帶給人的pleasure,即使是手抱嬰孩也能感受得到。
要看表演藝術嗎?倫敦這陣子正在上演的有Mama Mia、Oliver Twist、Phantom of the Opera 、Les Misérables、Verdi的Rigoletto、Puccini、Haydn……由pop到classical,you name it。想買票,隨街都有box office。不像香港,要撲一場藝術節的門票慘過會考生撲中六學位,半年前要開始留意廣告,三、四個月前預售,等到公開發售時都蚊瞓。
花五鎊半買個地鐵的day pass,便可於一天內在Central London無限次乘搭地下鐵路「tube」。Londoners每日乘搭tube上班下班,這種交通工具已經成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,有關方面於是推出了Art on the Underground,邀請新晉以至頂尖藝術家為tube創作contemporary art。我看過那些作品,全屬國際級水平。作品除了在車站展出,也會放在博物館展覽。我最欣賞的是作品被印在免費派發的tube map上,拿著它可以非常方便地穿梭倫敦。這份有如手掌般大的地圖每年派出一千五百萬份,讓藝術家的設計能廣泛接觸群眾。Well of course,我們的港鐵也有「社區畫廊」,讓小學生的勞作貼堂,將學校的壁佈板整個搬到地鐵站。鼓勵一下孩子,Fine。但如何透過在地鐵展出藝術品,來提升普羅市民欣賞藝術的眼光?就是倫敦Art on the Underground的意義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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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洲的藝術已發展了幾百年,博物館的藏品因而極為豐富。香港得個吉,憑什麼去學人搞大型博物館?那我就要問,香港搞藝術,edge在哪裡?既是西九管理局成員,亦是民政事務局局長的曾德成說:「我希望香港能夠在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之中,發揮到重要的角色。」小妹層次比較低,沒那麼「偉大」,但我想香港要辦一個有觀賞價值的博物館,離不開展示有中國特色的藝術,特別是利用香港大都會的背景,展示能反映中國近代藝術發展的作品。
另外,近年歐洲國家願意將一些寶貝藏品在港澳、北京、上海等中國城市巡迴展出,香港擁有國際級場館的話肯定有著數。最近,英國Punk后Vivienne Westwood在香港辦的時裝展,原本是倫敦V&A博物館(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)的節目,現在搬來香港展出,遲些再搬到北京。至於那些歐洲國家為何咁好死肯將寶物借給你?當然不是因為人家仰慕你中國掘起,我想多半是想在文化層面上增加在中國的影響力吧!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