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一站,翠華

「Daisy,你弄濕我的文件,點補償先?」一個 investment banker 給我傳來這樣的 SMS。老實講,我完全記不起何時弄濕過別人的文件。As far as I can recall,我最近應該沒有當頭撥過任何男人。我只覺好笑,區區一個投資銀行的 associate,連 VP 都不是,就想用這種勾搭女主播的低級招數來 flirt 我,是否太過不自量力?

最近個市稍有起色。上一個浪淹不死的 i bankers,如今又再次身痕,紛紛出來探頭探腦,蠢蠢欲動。我發現他們求偶的頻密程度,與股市的走勢是完全合的。男人,賺了錢就身痕。當然,世上也有不少周身痕的窮光蛋。有種雄性男物,一年四季都處於求偶高峰期,以至整個人生都被性慾燃燒得七七八八。

「Hi Daisy,我們在 Priv 慶功,等你呀!」Lewis 在電話裏喊道。我的耳膜很薄,最討厭別人跟我大聲說話。Priv 那種吵耳的音樂不大適合我。剛完成一單小小的 IPO,那些 bankers 就急不及待去威。跟這班混蛋去消遣,是一種藝術。一不小心,就會淪為陪客。我見過很多女人喝得酩酊大醉,身子在男人堆裏歪來歪去,次日醒來就哭訴遭人抽水。世上就有這種不知廉恥的女人。酒,沒有人迫你喝。你閣下既是自願喝到不省人事,又是自願的撲過來,我是男人的話,我都會摸。連自己也不尊重自己,別人又何須尊重你?

「Hey,醒醒吧!」同事 Emma 拍打一個醉貓的臉。「Daisy,快幫忙叫醒 Stella,讓她落入那班豺狼手中可就慘了!」我呷一口 Margarita,覺得 fruity 得有點過分。Emma 見豺狼愈迫愈近,急得發慌。我叫她快一腳伸開 Stella,免得殃及池魚。「Daisy,不能見死不救啊!」我拍拍她的肩膀,溫馨地說:「Emma,不要用自己把尺去量度別人,你又怎知 Stella 不愛豺狼?她貴為本公司的低胸裝皇后,自不是浪得虛名。既是自願飲個酩酊大醉,你理得她去裸跑?」  

在酒色財氣的世界裏,i bankers 個個星期一輪 Friday drink 後再連跑幾場,先到雲咸街殺入 Priv,繼而踩落士丹利街直闖 Halo,凌晨三時再蕩進翠華來一頓宵夜。凌晨四時,由香港過九龍的紅隧擠得水洩不通,在外國人眼中簡直匪夷所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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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班 i bankers 只吩咐一句,我們律師就做到死。他們平日換車換女,周身名牌,教人好不羨慕。不少大學畢業生以做「投資銀行家」為志(亦即以搵快錢為志)。好景時,他們的年薪、花紅、housing 再加 stock option,閒閒地幾百萬。

記得以前有同學到 i bank 做暑期工,份人工幾乎等於一個 analyst,巴之閉。另外還有很多額外的福利,例如吃飯可以 claim 錢。有次到上海開會,班 bankers 下晝口淡淡就拉隊去 Four Seasons 下午茶,每人一杯咖啡、一件蛋糕,埋單成千蚊,claim 個客。反正一單 deal 億億聲,夾張一千幾百的下午茶單據也不會有人察覺吧。

2006、2007年股市暢旺,公司都以高價發售新股, i bank 的佣金按股票定價的比例收取,bankers 自然豬籠入水。講到這裏我 Daisy 就一肚氣!從前,賣樓的律師費是按樓價比例收取的,這種計算方法卻被批評為不科學,因而廢除。現在,管他豪宅還是草廬,律師都只收雞碎咁多。如此說來,投行到今時今日還按新股定價為基準收取佣金,又見得好「科學」嗎?
「男人賺了錢就身痕」,實在是一句客氣到極點的說話。Well,至少我在誇獎他們「賺了錢」。最怕還是被短暫的勝利沖昏了頭腦。從前,單是 investment banker 這個來頭就已經威震中環。但那是從前的事。一場金融海嘯令市場逆轉,IPO 的數目大大減少,很多 deal 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無限期押後。就算可再推出市場,股票的定價都大不如前。那班 bankers 為求生存,自然要搏老命搶生意。原先以為十拿九穩的 deal,誰知還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,突然有人撲出來搶飯食!現在不少公司都聰明得很,即使項目不大,也懂得找來數間 i banks 加入承銷團,讓它們自相殘殺,互相制衡,就像皇帝看見後宮三千妃嬪爭風吃醋一樣,非常過癮。
獨立投資銀行風雨飄搖,已經風光不再。個市最近略為好轉,就以為會回復從前的光輝歲月嗎?哼,那未免太過天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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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一個意外踏入投資銀行界的門外漢,搖身變為可以呼風喚雨的投資銀行家。一群神秘、富有、極具權勢的投行精英,周旋於商業巨頭、超級富豪、實力玩家之間,演繹了一場從輝煌到幻滅,極富戲劇性的行業巨變。」我以為我 Daisy 說話都算浮誇,但看完以上這段書籍簡介,才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。

這本書名叫 The Accidental Investment Banker: Inside the Decade That Transformed Wall Street(中譯《半路出家的投資銀行家:華爾街十年變遷內幕》)作者 Jonathan Knee 曾任職 Goldman Sachs 和 Morgan Stanley,出書踢爆 i bankers 吹水伎倆,還有 analysts 和 associates 狂做 pitch book 的無聊生涯。

這本書的內容相當有趣,例如他做 summer intern 時就試過將一頁的材料,堆砌成一本五十多頁的建議書。投行把 pitch book 做到天花龍鳳,厚厚的一疊,七彩繽紛。Powerpoint 裏安插了飛來飛去的特技,圖表數字一大籮,行業分析報告等拼拼湊湊,炒埋一碟,好不壯觀。

翻開每間投行的 pitch book,都會看見他們把自己放在排行榜的第一名。怎麼人人都是第一名了?細看那些排行榜的注腳,才發現那是在無數自設條件之下計算出來的第一名。譬如話:「以某年某月某日之後完成的某個價值的項目來說,本投資銀行完成的項目總數最多。」正如你也可以聲稱自己「全中環最靚仔」,然後在注腳表示:「中環四十九歲零三個月又七天兼AB血型,身高五尺四寸以下患有夢遊的禿頭男性當中,我最靚仔。」只要加個神奇的注腳,任何人都是第一名。

就這樣,i bankers 浩浩蕩蕩拿那本厚厚的建議書去做 presentation,儘管裏面大部分都是廢話,但因為夠厚,心裏也就踏實起來。用 Mr Knee 的話來說,就是紓緩了他們的「表演恐懼症」,像演員第一次脫開劇本登台演出。要是沒有那四十九頁廢話來壯膽,這台戲恐怕是演不下去的。

至於那場 presentation,Mr Knee 認為就像「吉卜賽算命先生耍玩客戶」,從玩笑中揣摩客戶的心理,討好客人,卻連生意還未到手就已沾沾自喜,到處炫耀自己客的技巧是何其高超。這點我同意,投資銀行家的確跟算命先生差不多,同樣都靠把口,只差未需要幫皇太后按摩。

好景的時候,不少 i bank 都邀我過檔,就說:「Daisy,你這種人才,為何不做 i banker?」這種無聊的工作,對構建和諧社會毫無幫助,本小姐才看不上眼呢!

個市稍有起色,班 bankers 就急不及待出來風流快活。唉,也難怪,常說講政治一個星期都嫌長,那麼在投資銀行的世界裏,就是一天都嫌長。早上還風騷到死,下晝四點半突然無法 log in 電腦,人事部給你一個小時執包袱,bye bye。投資銀行家今日不知明日事,今朝有酒今朝醉。就像六十年代在灣仔晃蕩的美國水兵,以嫖妓來燃燒那僅有的一串光陰。明天就乘船到越南的戰場去了,不知是生是死。在這種末世情懷之下,就連嫖妓都變得浪漫起來。

凌晨三時,一個個醉生夢死的投行才俊,有氣無力地展現中環價值,腳步浮浮地蕩進翠華。也許,那是他們聲色犬馬的最後一站;也許,他們已不知歸途。 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)

在偽善的浪潮中暢泳

在偽善的浪潮中暢泳

十七歲少女援交的法庭新聞,我Daisy看得拍案叫絕。我指個法官。

來自破碎家庭的少女去援交,不足為奇。但那位裁判官的言論,就很值得我在這裡跟親愛的讀者一同回味。事緣有個少女在網站張貼廣告,作招徠嫖客之用,被警方放蛇拘捕。開庭審訊當日,少女遲到十分鐘,還穿著低胸T-shirt到場。據報章報道,裁判官當時說了以下一席話:「你直情成個胸露出呀,你當法庭係咩呀?入得法庭就要尊重法庭,你著到咁無用,你當依度係旺角呀,定卡拉OK呀?你返學會唔會著比堅尼呀?」

少女不識死,還駁嘴道:「我唔覺得我件衫有咩問題喎。」法官不愧為法官!見慣大場面臨危不亂,義正辭嚴地說:「你發我圍呀?我坐得呢個位,乜人都見過,好人、壞人、衰人……我做過老師……你蒲得多,慣呀?」最後,少女以聲淚俱下收場。

不知為何,我忽然想起電影《蠱惑仔》中(口靚)坤教訓馬仔的情節。我中文差,無法準確地掌握「發我圍」三個字在語言學上的含義。但我膽子小,要是身在法庭,這三個字我是決不敢說的。今次法官大人用心良苦,選擇用上(口靚)妹的「潮語」,還特別提到旺角,帶點MK味道,令援交少女聽來份外親切。小朋友,遇到如此菩薩心腸的裁判官,執到啦。他除肩負依法論罪的責任,還在莊嚴的法庭上發揮了偉大的教化作用,簡直是包青天托世!那一幕真是感人肺腑,可歌可泣,比黃飛鴻教訓石堅還要動人!但有時候,「教訓」跟「羞辱」只是一線之差。而世上值得羞辱的人很多,有排未輪到這等無知少女。

Scott Fitzgerald寫The Great Gatsby,開宗明義就說:“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one,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’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’ve had.” 老實講,如果你中一輟學,連自己父親身在何方也不知道,你都可能「唔覺得我件衫有咩問題」。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衣櫃。衣櫃就像黑盒,記載著一個人的出身和成長。我們又怎知道,那低胸T-shirt不是援交少女衣櫃內最保守的一件?在一般人眼中,出庭時衣著莊重是常識。但如果這位少女也有「常識」,她還會在網上貼賣淫廣告嗎?

我們常常以為理所當然的事,對某些人來說,可能是天方夜譚。譬如說,我們晚晚高床軟枕,就以為能夠睡在床上是天經地義的事。印度有個阿伯,一世人未曾睡過一張床。當他被送到德蘭修女創辦的「垂死者之家」,不禁老淚縱橫。「太好了,我終於有張床了……」說罷心滿意足地死去。

數年前,我曾助養一個女孩。我在週末去探望她,自以為愛心爆棚。我向來對孩子沒有耐性,但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跟一個女童玩Barbie。不過,當她用廚房玩具的餐刀拚命去砍Barbie的頭,一邊喃喃喊著「斬死你斬死你」,我的信心開始動搖。接著,我的手機響起。我連電話都未接,女孩就問我:「有個哥哥要來這裡找你,是不?」而這個女孩,只有四歲。

我不是心理醫生,不是社工,未做過父母,未湊過弟妹。面對這樣一個「有過去」的孩子,我除了冷汗直流,根本完全不懂得反應。難道要我告訴她,把你跟Barbie的糾紛訴諸法律吧,暴力不能解決問題?我從不「判斷」孩子,因為你永遠不知道,他們曾經親眼目睹過什麼。

每個人都有自己存在的形態,有自己對幸福的定義。有人認為很高尚的職業,在妓女眼中,也許還比不上一個馬伕。當然,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,即使她來自破碎家庭,即使她只得十七歲。來自破碎家庭卻能發奮圖強的大有人在。可是,我對小朋友還是比較寬容。至於飽學詩書的「高級知識份子」,還會稀罕我的寬容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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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從何時起,偽善成了一種潮流。最近,無電視劇集《老婆大人II》有幕法庭戲,講一個小學校長嫖妓後不付款、賭馬和講大話。這令「新界校長會」非常不滿,去信廣播事務管理局投訴,認為劇集有醜化整個小學校長業界之嫌,擔心小學生看了會懼怕校長,尤其令男性校長感到不安。

我從不知道,原來香港的男性校長,會純情到因為一套肥皂劇的小插曲而感到不安。在人類文明的創作史上,除了嫖妓的校長,還出現過受賄的律師、鹹濕的總統、變態的醫生。那個角色總得有個職業,若不是小學校長,難道就應該是小販、清潔工或失業漢嗎?Come on,誰都知道那只是一部供人「送飯」的肥皂劇,連這小小的胸襟都欠奉,那何不乾脆把電視、小說和電影院一併毀滅?

很多人拚命塑造一個完美的世界,完美到了一個卡通的地步。而這份完美,通常都與個人利益和形象有直接關係。即是說,把自己的完美建立在他人的千瘡百孔之上。有誰一輩子未講過一句大話?至於世上有沒有嫖妓的校長,你話呢?

劇中那位小學校長,最後遭裁判官直斥「厚顏無恥」。這結局不是很好嗎?小學生看了,會明白善惡到頭終有報。至少,它說明了即使是校長,嫖妓還記得要付款呀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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偽善的潮流,還見於「為你好為你好為你好」的規則上,例如食肆全面禁煙。請問還有比這更霸道的法規嗎?我在香港從不抽煙。香港沒有抽煙的情調。可是,只要食肆的環境能讓我免受二手煙的影響,我絕對尊重別人吸煙的權利。政府的責任是教育市民吸煙的害處,然後由市民自己選擇。

Well,也許有人會天真到以為把最後一個煙民都剷除了,香港就會變得很美好。中學的通識課肯定沒教過學生,你以為好的東西,很多時都只是閣下的一廂情願,想想你和你老公或你老婆的關係,就明白了。說到底,誰有資格包辦所有人的幸福?正如你也有你偽善的自由。

好端端一個女孩去做援交,固然是她戇居。但戇居也是一種選擇,是她在面對種種限制之下所作的個人選擇。她接受了法律的制裁後,我們可以扶助她、引導她,但誰都沒有資格再去「判斷」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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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十七歲少女的援交新聞,最近我們的青年都算多事之秋。既有三個初中女生學人打劫的士司機,理由是「無錢使」;年輕男女在屯門黃金泳灘開「迷幻派對」;天水圍伯裘書院懷疑有三名學生服食過量藥物,在公園昏迷。

伯裘書院的校長說,知道該校有七個學生吸毒。相對於全校一千個學生而言,濫藥人數的比例並不算高。有這樣一位言論中肯的校長,伯裘書院還是很有前途的。至少,這位校長並不偽善,沒有掩飾。他選擇面對現實。當然,如此一位誠實的校長注定會被罵,罵他「一個都嫌多」,大拿拿七個,竟然敢說比例不高?坦蕩的人總是被罵,偽善的人總是被讚,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讚自己。

關於毒品的電影,拍得最好的是Trainspotting。它不單只講毒品的醜,也講毒品的美,赤裸得教人無法逃避。在最經典的一幕裡,一個青年整個人鑽進髒得教人作嘔的廁所,通過那污穢不堪的入口,他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美麗的大海裡暢泳。這部電影的主題曲叫Perfect Day。

我寫這篇文章只為娛樂大家。對抗偽善潮流的重任,就交由知識份子去辦。與其跟一班偽君子辯論,我覺得去Mandarin做spa還比較實際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

配額用盡不復來

過時過節,商業上的伙伴都會互送賀禮。朱古力、鹹肉糭、月餅、紅酒......講得好聽是「心意」,其實都是「做樣」。大家收到這些東西,時常會換一張賀卡隨即轉送出去。我曾做過一個實驗,在一盒別人贈送的月餅上暗暗打個記號,再轉送他人。結果,同一盒月餅竟在三星期後「輪迴」到我手上!你信不信「緣份」實在避無可避?那次,我破例一個人吃掉整盒月餅。三黃白蓮蓉。真要命。

不過,有些禮物是無論如何不能轉送出去的。譬如說,我收過一箱紅酒。一看,產地竟然是印度!我見識少,只聽過印度神油,未見過印度紅酒。試了一口,臉皮再厚也實在不好意思轉送別人。那傢伙想必是將貨板、贈品或抽獎得來的三等貨轉送給我吧!

我望著那箱紅酒,猶豫了三秒之後決定全部倒掉。不是倒進鹹水海,而是倒進浴缸做紅酒spa。你可能會搖搖頭說,Daisy,這樣做不是太浪費嗎?我卻認為我們的身體對每一種食物都有quota,吃過量就會生病。讓三等貨來佔據我寶貴的quota豈不是更浪費?想到這裡,我不禁後悔自己竟然猶豫了三秒鐘那麼久。

我播著Édith Piaf的La vie en rose,整個人泡進浴缸裡去。我進入了一個帶點青澀的紫色世界,漫天彌漫著紅酒的味道。God,好舒服啊……聽說紅酒浴還有美肌、舒緩肩頸酸痛和身體虛寒的功效呢。

我有時會在浸浴時看書。不看書的話,我的思想就會像一片樹葉,隨著流水一直飄流到無邊際的大海裡去。有時候,我會想起很久以前遇過的人。有時候,我會想起Philip。我有一個習慣,每次吃東西都會待人家先吃,然後滿心期待地問對方:「喂喂,好吃嗎?」我喜歡在未把食物放進嘴裡之前,先聆聽別人形容食物的味道,好讓我透過想像,把對食物的期盼推至高峰。期待是最幸福的,比好事真正發生時更加幸福。

我問Philip食物的味道如何,他就會陰陰嘴笑說:「秀色可餐。」真氣死人!我伸手去掌他的嘴,不知怎的總讓他躲過;而我的臉,也就不其然的紅了起來。「秀色可餐」這種話要是出自一般男人的嘴巴,就會顯得低俗、猥瑣、幼稚。但出自Philip口中,卻是風趣、幽默、活潑。想到這些往事,我就感到十分甜蜜。不知為何,每次想起Philip,感覺總是甜蜜的。可是,他也讓我痛苦。為什麼我要想念一個讓我痛苦的人?Jesus,what's wrong with me?

我把臉也泡進熱水裡去,企圖令自己清醒一點。原來不但食物有quota,我們的運氣、青春、健康、友誼、愛情,統統都有quota。這個遊戲的規則,就是要在有限的配額內爭取最大的快樂。然而,在額滿的那一刻,又有誰敢說自己沒有半點的不捨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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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久前在大會堂聽了Pinchas Zukerman的concert。他是當今叔父輩最頂尖的小提琴家。那是一場教人萬分期待的音樂會,但我可沒想過,Zukerman現在的肚腩竟這麼大!他在特拉維夫出生,十三歲就獲獎學金到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學習。他迅速成名,而且愈長愈英俊。但他最有魅力的時候,要數他四十至五十歲的「黃金十年」。一個微笑,一個眼神,都充滿睿智。看,這就叫「男人味」!

Zukerman的第一任妻子是長笛演奏家兼作家Eugenia Zukerman;第二任妻子是美國演員Tuesday Weld。他現在的太太,就是今次有份演奏的大提琴家Amanda Forsyth。這位金髮女郎,看上去比年屆六十的丈夫年輕很多。眼看頂著大肚腩的Zukerman蹣跚而行,我幾乎要站起來抗議。要是他從來不曾漂亮過,那他今天變成什麼樣子也無所謂。可是,你一旦曾經擁有,就完全是另一回事。

講完他的肚腩,輪到他的音樂。本來最令人期待的,是Zukerman獨奏Haydn的Violin Concerto in C。一般世界級的演奏家,調轉頭都會背這首耳熟能詳的曲子。所以,我實在無法料到Zukerman竟然要睇譜!我的感覺是,這不是一場準備充足的演奏會。

至於Bach 的Concerto for Two Violins in D minor,我本來就沒有太大期望。因為這樂曲是兩人合奏的,一山不能藏二虎,極少能聽到兩人完全協調的演奏。當晚,Zukerman和Jessica Linnebach的合奏果然出現這個情況。他們各自擁有一把名琴,問題是Linnebach所用的古琴聲音剔透嘹亮,Zukerman的古琴卻深沉低迴,琴聲本來就格格不入。

再說,兩人對Bach的理解南轅北轍。Linnebach強烈的游弦把一首巴洛克樂曲演成浪漫風格;Zukerman則忠於巴洛克的演奏方式。兩位世界級小提琴家各自表述,當對方透明,只顧盡力表現自己。這好比用日本和牛炒鮑魚,兩者都是頂級食材,但混在一起卻九唔搭八。以他倆的水平,難道不知這首樂曲要求兩個琴融匯如一?但知道又如何?要一個演奏家放下自我,慘過叫他去死。

Zukerman今次的演奏真教人失望!六十歲又如何?我信老而彌堅!然而,我感到這位一代宗師的熱情正悄然消逝,他當晚的演奏,甚至讓人感到他根本無法投入。是歲月不饒人?還是江郎才盡?也許,每個人的才華都像他可以承受的膽固醇一樣,有個限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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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提琴是一種浪漫的樂器。鋼琴的聲音就在琴鍵之上,你按什麼鍵,就發出什麼聲音;弦樂卻沒有「鍵」,你必須先想像一個特定的聲音,然後根據你的想像在弦上找出能發出該聲音的位置。所以,小提琴的聲音不在琴上,而在你的想像之中。一涉及想像,整件事就馬上浪漫起來。當然,「浪漫」兩個字往往被濫用得一塌糊塗。譬如說,有人把朋友的老婆想像為自己的情人,然後喊一句:「Oh I’m so romantic!」。浪漫與賤格,只是一線之差。

我不欣賞法國式的浪漫,連帶對法國作家也甚有偏見,Françoise Sagan卻是例外。讀她的小說,感覺就像夏天在冰涼的河水裡飄浮那般自由。一九五三年,十八歲的Sagan被踢出校,她在那年夏天只花了數星期,就完成了震驚全球的文學名著Bonjour Tristesse(中譯《日安,憂鬱》),講一個少女千方百計破壞父親與情人的關係。她以清新的文字呈現的青春與空虛,深深地感動了讀者。法國文化部長把她形容為「一個看來很遙遠的微笑」,實在貼切。所謂的「嚴肅文學評論家」卻不屑地說:「那只是一個業餘寫作人的作品。」真好笑,如果一個「業餘」的女孩順手拈來,都寫得好過那些「專業」作家一百倍,那「業餘」又有什麼問題?

Sagan是個富家女。但就算沒有祖宗庇蔭,她畢生寫下無數暢銷作品,都應該衣食無憂。她的成名作Bonjour Tristesse就被翻譯成廿二種文字,全球賣了五百萬部,單是此書的收入就夠食過世。誰會想到她晚年境況堪虞,生活拮据?我Daisy就相信凡事都有quota,這當然包括錢。千金散盡還復來?You’re kidding me!我散盡千金,李白是否會把錢還我?用錢要謹慎,尤其是女人。如果Sagan不是鍾情飛車,沉迷賭博,晚年總不至於那麼潦倒。

健康是自己的,錢也是自己的。你有權糟蹋自己,但不會得到同情。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