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球之友邀我寫「星空故事」,以配合他們在六月二十一日夏至晚上的「夠照.熄燈」晚會,屆時大家可於晚上八時到十時把燈關掉。我是微笑著答應的──一個夏天的夜晚,茫茫人海裡的你我在同一片天空下看星──還有比這更浪漫的事嗎?
我是無可救藥地喜歡旅行,因而也有很多看到漫天星光的經歷:在希臘白色小屋外乘涼的夜晚;在法國南部呷著紅酒的秋夜;在南非Safari露營的嚴寒晚上;在日本和歌山泡在露天溫泉裡抬頭望星……但如果你問我,哪一次看到的星星最光最亮?你問我一百次我還是會答撒哈拉沙漠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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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oyce和我在摩洛哥的城市Fès,坐了足足七個鐘頭車到沙漠城鎮Erg Chebbi,下車後還不住發呆。Well,那所謂「城鎮」,其實不過是幾間用泥土堆成的平房,幾隻眼神憂鬱的駱駝,再加一些零零落落地蹲在房子外的阿伯。
那兒有間由平房改成的旅館。Joyce和我坐著喝薄荷茶,店主問我們從哪裡來,我們說香港,他說從未聽過。然後,他問我們知不知道澳門,那裡的賭場多著呢!我笑笑,賭場的聲望真是無遠弗屆。我告訴他香港就在澳門對岸,只是沒有賭場。他啊了一聲,似乎無法想像那個沒有賭場的「對岸」是什麼模樣,頓了一頓突然幽幽的吐出一句:「You people live long lives!」我說:「Who know。」
黃昏的時候,我們騎上駱駝到沙漠看日落去。臨走前,店主三番四次問有沒有帶廁紙。真奇怪!看日落帶廁紙幹麼?便撇下他各自跳上一匹駱駝,由一個五十幾歲的阿拉伯男人徒步拉著。
從前在地理書上看到sand dunes的圖片,覺得那像孩子在沙灘砌出來的瘦小沙塔。如非親眼看見,我還不信原來每個沙丘足有四、五層樓高!一浪一浪的,直往無盡的天邊延綿……駱駝在沙丘的頂端上行走,放眼看去,撒哈拉沙漠在夕陽下變成大片金黃,然後在金黃中泛起了一陣紅,紫藍的顏料又有點不經意的滲入,然後突然一片漆黑!
Joyce的駱駝正走在我前面。我向她喊道:「天都黑了,怎麼還不回去?」Joyce又去問拖著駱駝的阿拉伯男人,發現他竟完全不會英文和法文,豈有此理還學人做旅遊業!後來我們索性跟他講廣東話,反正在他也是一樣。
那時候,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伸手不見五指了。那是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「黑」,一種排除了世上所有顏色的遠古的「黑」。撒哈拉沙漠裡有兩個笨蛋,跟著一個九唔搭八的阿拉伯佬蹣跚前進。真要命。
他突然示意我們跳下駱駝徒步走。「What?!」我和Joyce同時尖叫,跑去用廣東話嘰嘰呱呱的跟他理論,直到我們自己都受不了,才死死氣往前挨兩步。誰知Joyce嘩一聲踏了個空,原來前面就是向下溜的斜坡!情急之下唯有扯著對方的衣服往山下滾……在我喊了第三十九句「Jesus Christ!」的時候,我們終於滾到兩個帳篷前面。那帳篷很眼熟,像我在電視新聞見過的阿富汗難民營。一根木棍撐起一塊帆布,講完。
剛才在旅館與店主吹水,我還以為行程只包括騎駱駝在沙上隨便逛一圈,叫做有個feel,就會回來旅館洗熱水澡。怎知這班人會如此認真?God......我Daisy竟然被放逐到沙漠過夜!我忽然明白為何店主三番四次提我們帶廁紙,畢竟長夜漫漫。
阿拉伯人從駱駝背上解下兩個袋子,從裡面取出麵包、食水、羊奶、水果、毛毯和一隻雞。我很驚訝,從未想過駱駝背上可以放一間雜貨舖。他生了個火開始燒雞,我們圍著火堆取暖。我把手浸在沙裡,涼涼的,軟軟的,鋪天蓋地都是軟綿綿的。
我抬頭望天──這怎麼可能?星星怎麼可能像波子那麼大?天空怎麼可能密麻麻的撒滿了波子?我怎麼可能蹲在撒哈拉沙漠吃燒雞?這個世界怎麼可能如此美妙?我喊了第四十句「Jesus Christ!」。這一切,怎麼可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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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教堂像個圓形的小巧禮物盒。盒子頂部是七彩的玻璃,清晨的陽光像一尾魚那樣蕩進來。在禮物盒的中央,Linda安祥地睡在一個精緻的棕色盒子裡。
我站起來,開始朗讀。Linda生於1917年……
「不要叫我祖母,那聽來讓我感到老了十年。叫我Linda。」她從前吩咐道。Linda吃桂花糕要「走」桂花。她會翹起了二郎腿,呷一口龍井,花兩個小時去用竹籤挑走桂花糕裡面細細碎碎的桂花。「媽,反正桂花碎屑沒有味道,你吃了也不覺得。」爸爸說。Linda和我馬上瞪了這個男人一眼。明白Linda的就只有我一人,也只有她明白我為何吃奇異果不吃核。
我在一個星期三傍晚到醫院看望祖母。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,昏迷了,雙手卻仍緊緊抱著什麼不放似的。我們一家數十人都先後來過看她,除了其中兩個她疼愛的孫兒──一個忙著考專業試,一個忙著湊仔。「我明白了!Linda見不到這兩個孫最後一面,捨不得走!」我從她那大口大口掙扎著的呼吸裡忽然醒覺。
當天晚上十時,我發了兩個短訊,請那兩位做孫的無論如何盡快到醫院看Linda最後一面。零晨四時醫院來電,我知道,發生了。
的士飛快穿過紅隧,往養和醫院奔去。天空在蘊釀著什麼似的,有一種黑夜與白晝之間的曖昧。我一點不覺得傷心,我只感到一種怪異──一個沒有Linda的世界,怎麼可能成立?忽然之間,我感到世界失去了它原有的重量,輕飄飄的。這時電話傳來表姐的短訊:「哄兒子睡覺整夜沒睡。剛看到你的短訊,明天會去看Linda。」
明天。她說明天。
「我要考專業試呀,這陣子一直忙著溫書。」表哥次日中午來電說。「我本來打算今天下午去看Linda──」我掛了線。去你的「本來打算」。
她用盡了自己的一生去愛你,如今她要離開塵世,難道你連道別也省得?我很後悔,後悔當初沒有用鎖鏈鎖著他們去見Linda。她死了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。
而我,在往後的人生裡決不要錯過任何一個人。
泥土「嚓」一聲灑在那精緻的棕色盒子上。「陪葬的都齊備了。有一盒SKII、一條Hermès圍巾、鋼筆和記事簿、一套內衣褲,還有四季衣服各一套。」媽媽說。
內衣褲?人死了也穿內衣褲?
Linda最後一次跟我說話,是在醫院。她的記性在最後的一年裡突然急速衰退,見了我竟笑瞇瞇的問:「你放學了?」我的心像一塊鉛直沈到海底,忍著淚水「嗯」了一聲。後來醫院的護士告訴我,那天我走後Linda見人就說:「有個漂亮的小妹妹來看我。」我聽後哭了一夜。她不認得我。
以前每年暑假,我們一家都會到英國探望Linda,我在那裡渡過了一個又一個快樂的夏天。晚上,我們坐在花園吃Linda做的小甜餅,那兒的夜空繁星密佈。我雙臂抱住Linda的脖子,依偎著她撒嬌。她摸摸我的頭說:「Daisy,我七十幾歲啦,你知道嗎?」
「知道呀。你做的小甜餅很好吃。」
「七十幾歲是很老了。人老了就會死。」
「死了會到哪裡去?」
「到天上去。」Linda輕輕的說。「我會在天上看著你。」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http://world-of-daisy.blogspot.com/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