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紀行(一)

當我步出上海浦東機場,天色已漸漸昏暗,冷風滲著刺骨的寒氣,我忙把衣領拉緊。一想到這兩天都要在台灣客指定的那間四星酒店度過,心裡就感到非常委屈。國際行的律師到上海公幹,住Four Seasons或Westin是最基本的待遇。台灣佬竟然連區區酒店費也吝惜,怪不得會出產一個貪「崇光禮劵」的第一夫人!

美國基金要入股這家上海的台資公司,雙方在價錢上已拉鋸了一輩子那麼久。今次來上海談判,美國MD親自出馬,帶同一個VP和一個analyst,對開戰作出了充分準備。台灣人心知不妙,特意在談判前安排了一頓晚飯,實行雞髀打人牙骹軟。

地點是王品台塑牛排。此店由台灣人開設,也在深圳和北京營業。據說,這家餐廳的牛排是用牛的第六至第八對肋骨,以香料腌浸兩日兩夜,再用高溫烘烤一個半小時,製成富有中式風味的全熟牛排,口碑極佳,我早就想試試看。

我們一行人來到位於長樂路錦江迪生商廈的王品台塑牛排。餐廳採用西式裝修,侍應通通穿上燕尾禮服,可惜無一合身,超大碼禮服在身上盪來盪去有點滑稽,但這種排場,不是正合暴發戶的口味嗎?

除了一個女會計師點了法式紅酒小羊排,其餘所有人都點了台塑牛排。頭盤包括香煎鵝肝,味道尚可。牛排出場前,侍應先送上酸梅冰沙,仿傚高級西餐在main course前送上sorbet。然後,台塑牛排出場了,我滿心期待,試了小小的一口……Jesus!果然名不虛傳!非常美味!雖然那「牛排」吃起來其實很像牛腩,但好吃的話就管不了那麼多。

美國人從未吃過這種中式製法的牛排,都覺得很新鮮。台灣佬以周董為首,見各人吃得津津有味,開始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,恃著自己叫「周董」,就當正自己是周杰倫。怪事就在這時發生了!侍應送來的水果盤,竟然插著一支特區區旗!我以為自己眼花,但見美國人的水果盤上也豎著美國旗。我和老外面面相覷,哭笑不得,周董卻非常滿意,得意地說:「只有外國貴賓才可以放國旗!」美國人皮笑肉不笑地說thank you。我心想,有種的話,何不在台灣人面前放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?

更有趣的還有那宣傳單張,上面是這樣寫的:「商場多年,『乾杯、敬你』聽多了。的確『乾』了,但真的『敬』了嗎?那次相約,我說抱歉:生意不成,還讓您破費,這晚您為我點了王品台塑牛排,您說牛排連著一支長長的骨,像我們之間的長情──不止做生意,更做情意。」要命!虧他們想得出這種話。插國旗、做情意這等肉麻的事,全世界只有台灣人做得出,所以才有小馬哥露兩點去跑步。

這頓牛排的確非常美味,但台灣人以為一頓飯便可以統戰老外,也未免太過天真。次日一覺醒來,洋人已把甚麼台塑牛排忘得一乾二淨,令周董非常生氣。雙方就入股價錢僵持了老半天,見台灣人寸步不讓,美國人竟二話不說,拉隊走人,直奔酒店執拾行李。本來雙方只想擺出強硬姿態,玩一場show hand,誰不知今次玩大咗!

當台灣人還在痛罵列強的欺凌,我的腦海早已浮現出一隻又一隻鮮嫩的大閘蟹。原定舉行三天的會議,第一天就拉倒了,我已經決定把剩下的兩天據為己有。秋天來到上海,不大吃一頓名滿天下的陽澄湖大閘蟹,還對得住自己麼?

我正在想得出神,突然收到一個SMS。「雍福會的大閘蟹水準一流,有興趣同去試試嗎?」寄訊人正是坐在會議桌對面的Dennis,他此刻正像個白痴那樣情深款款對我微笑。同檯坐著還要SMS,我以為只有青春期的無知少男少女才會做出那種行為。哼,這傢伙恐怕是擔心會被我當面拒絕吧!

我對這傢伙向來無甚好感,但今次我卻答應了他的邀請。原因只有一個,他與Philip混得很熟,兩人曾在同一間investment bank工作,後來Dennis轉投基金公司搵真銀。不久前在蘭桂坊看見Philip這混蛋在泡鬼妹,我要趁此機會,向他身邊的豬朋狗友打探打探。

令我始料不及的是,那天晚上,竟然給我在雍福會撞破了一個外國領事的姦情……(待續)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)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/2007_10_01_archive.html#5724968749035683664

BOBOs in Paradise

BOBOS in Paradise


一個星期日的早上,我捲縮在軟綿綿的被窩裡。微風掀起了白紗窗簾,秋意濃了。

我從床上爬起來,伸一個懶腰,在露台的長椅上坐下,倒了一杯香檳當早餐。當我睡眼惺忪地看著酒杯裡的泡泡向上升,腦海裡忽然雜亂地湧現了好些片段──昨天與台灣幫談判破裂的情景,我一直當心那台灣女人會脫下鞋子向我飛擲過來……那夜在蘭桂坊遠遠看見Philip,那傢伙好像在泡鬼妹……

Jesus!怎麼一大清早便去想這些令人沮喪的事?我喝一口香檳,胃裡感到一陣透心的冰涼。星期日早上的蘭開夏道份外寧靜,我閉起眼睛,深深吸入一口秋天的空氣──人生縱有不如意的事,但能夠在一個秋天的早晨懶洋洋地嘆一杯香檳,做人還是挺不錯的。

說句老實話,在中環上班的,有誰不是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家?但我亦經常提醒自己,錢是賺不完的。因此我重視生活的情趣,這一點很有bohemian的意味。有很長的一段時間,bohemian一直是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眼中很「潮」的生活方式。威爾斯國立歌劇院早前來港演出La bohème(《波希米亞生涯》),Joyce非常雀躍,要我一同去看。當然啦,我倆在求學時期都是最忠實的波希米亞主義者!數年前,我們還在London U一起過著無憂無慮的留學生涯,玩得天昏地暗;今天,Joyce在航空公司任公關,我則做了律師,各人為自己的事業衝刺。

今次同看La bohème,算是向我們的青春致敬。結果一如我所料,舞台上那亂七八糟的家居佈景是多麼的親切而熟悉!故事環繞1830年代巴黎拉丁區四位落魄不羈的藝術家,他們一窮二白,詩人甚至要燒掉自己的作品來取暖。然而,他們不會為沒錢交租而發愁,反以戲弄包租公為樂,生活得好不過癮。

La bohème是Puccini的傑作,按Henri Murger的小說Scènes de la vie de Bohème(英譯本書名為Bohemians of the Latin Quarter)改編而成。其實我比較喜歡讀小說,因為對白節奏輕快,充滿幽默感,對一班年輕人的心態描寫得相當細膩;Puccini的La bohème則主要環繞詩人Rodolfo與鄰家女孩Mimi的愛情。Mimi是個純真的女孩,她墮入愛河後,彷彿寒冬也變成了春天,甜蜜地唱著: “The first kiss of April is mine…” 但跟所有經典的愛情故事一樣,Mimi與Rodolfo這一對最終也逃不過「遺憾」兩個字,Mimi病死了,Rodolfo和一班朋友圍著她抱頭痛哭,這份愛情也因著死亡而推到了極致。

我邊看歌劇,一邊想起八十三年前在羅馬欣賞著同一齣歌劇的觀眾,正在陶醉於淒美的歌聲之際,突然有人衝進劇院,大聲宣布:「Puccini死了!」惡噩傳來,La bohème不唱了,改奏蕭邦的Funeral March,全場肅立。那情景一定比台上的歌劇更加戲劇化吧!

畢業後開始工作,投身bourgeois的行列,卻不願放棄bohemian對生活情趣的追求。取兩詞的首兩個字母而組成的BOBOS式生活,在歐美流行已久,近年風靡了中國的白領一族。表面看來,bohemian與bourgeois是兩個水火不容的概念,前者藐視世俗,率性而為,放浪不羈;後者腳踏實地,野心勃勃地追求成功,工作勤奮而貪得無厭。

David Brooks寫過一本BOBOS in Paradise,發現當今《紐約時報》的婚慶版,已不像五十年代那樣,盡是血統高貴的傳統望族,而是新一代掘起的「掠奪者」,包括律師、商人、銷售主管和狠下心來計算別人的專業人士。不過,BOBOS絕不是眼中只有臭錢的財主,他們將bohemian的創意和情趣,跟bourgeois重視能力和效率的概念結合。我Daisy早就說過,不同的價值觀其實可以並存,正如我人工高,不等於我貪錢;我錢多,不等於我無文化,兩者不一定互相對立。

現在BOBOS已經out了,如今流行的是LOHAS,代表Lifestyles of Health and Sustainability。不過,當LOHAS變成了樓盤的名字,如果我還告訴別人 “I’m a LOHAS”,聽起來豈不是像個笨蛋? 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)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/2007_10_01_archive.html#5762067186977108775

千金落難記

千金落難記


「這條數,我無論如何不會負責!」女皇氣得頭頂冒煙,丟下那疊厚厚的賬單,拂袖而去。四對眼睛立即轉投junior partner Eric身上,看他如何處理這筆二百萬的爛賬。

Eric鬆開領帶,開始咆哮起來,其他人也跟著破口大罵,會議室很快吵得像個街市,只有一人是低頭不語的,那就是被罵的Cindy。她給招股書上的銀碼寫少了一個零,我們唯有趕緊在後天上市之前,請printer在招股書的錯誤位置上貼貼紙作修正。Printer開天殺價,要收二百萬。女皇講明不會承擔這條數,言下之意就是要Eric在他的年尾分賬中扣除,這單deal等於白做。

錢還是其次,貼貼紙是一件很丟臉的事,全世界都知道這間firm的律師出錯,有些賤人甚至會撕起那張貼紙,看看你原本寫錯些甚麼,幸災樂禍一番!

說句公道話,寫錯招股書的銀碼,對家律師也有責任,因為他們作為保薦人律師,須對招股書內容進行驗證。若不是Cindy連連闖禍,天天撞板,對家律師絕不敢聲大大推掉所有責任。

大家這樣不留情面地責罵Cindy,還有一個很殘酷的原因──她長得像卡通人物「史力加」。Cindy很胖,胖得像一艘航空母艦。Printer免費提供零食飲料,Cindy每次都毫不客氣地鯨吞數杯Haagen Dazs和大堆朱古力;到上海開會,她把人家的花生吃個清光,也把香港律師的顏面丟個清光,花生殼在會議桌上堆成一座壯觀的山丘,幾乎把同胞嚇暈。

其實呢,胖,罪不至死。但又胖又蠢,再加上不注重自己的儀容,就很難在地球上生存。聰明的讀者一定會問,以女皇的英明勢利,為何會聘請一個長得像「史力加」的女同事?那是因為「史力加」有強大的後台。Cindy的父親是一所百億上市公司的主席,她是由一位商界名人推薦來的。女皇當場答應,以為執到金。料她即使無甚貢獻,也不至於闖出甚麼禍來。萬萬想不到Cindy處處撞板,女皇深感懊悔,卻又不好把她辭退掉。

究竟這位千金小姐,為何不待在家裡呼喝傭人,反而要跑來這間鬼公司被人呼喝?「我要證明自己的能力!」這是Cindy的口號。曾蔭權競選連任時,Cindy改為用曾先生那句口號,還弄來兩支寫著「我要做好呢份工」的旗仔,插在那個封了塵的花瓶裡,讓公司裡的英國人拋下一個不屑的微笑。

Cindy不想靠父蔭,立志做律師證明自己的能力。雖然她現在已經證明了自己是不行的,但她肯定是全公司最勤力的員工,每天都工作至零晨三時,回家稍睡一會,早上七時又上班去了。問題是,她用了大部分時間去修改font size和鑽研合同的字眼,卻不去覆核招股書上重要的銀碼。每次上市限期逼近,Eric都會激動地向Cindy大叫:「你還在管那些font size有個屁用?」

天資和外貌是無藥可救了,但衣著打扮卻有起死回生之效。Cindy的衣著品味非常奇特,她試過穿米奇老鼠T-shirt上班,甚至穿超短迷你裙去開會。上星期,我們一班同事放工後結伴到蘭桂坊飲酒,Cindy竟然穿了一件旗袍!我不知她是否要扮王佳芝,只知道易先生看見她,也絕對提不起興趣。

女皇終於忍無可忍,責成我陪Cindy一起購買合適的衣服。起初,連我Daisy都感到束手無策,後來想想,Cindy有的是錢,有錢還怕買不到好衣服?我二話不說,把她拉到Hermès,挑了幾件款式簡單優雅的超大碼衣服,埋單計數七萬八;之後順便到Tiffany選了兩件首飾,再到Harvey Nichols買了化妝品。

當她穿上我為她添置的全副武裝,不但一點也不像「史力加」,甚至有點像前特首夫人董趙洪娉,女皇看了非常滿意,Cindy卻扁起一張嘴來埋怨我。「Daisy,我在一天內花了二十三萬!」我拍拍她的肩膀說:「比起那張二百萬的printer賬單,你這區區二十三萬算得了甚麼?」 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)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/2007_10_01_archive.html#8456931327616490630

風花雪月

風花雪月


「蘭開夏道」這個專欄,很多人看得咬牙切齒。是的,我曾經毫不留情地批評「北方佳麗」,並因此而開罪了至少五十萬個香港男人,背上「傷害中國人民感情」的罪名;在「以貌取人」等文裡,港男同樣被我嘲諷得好不狼狽。有人讀完這些文章後大呼過癮,也有人早上九點未到便寄來四千字的電郵,跟我爭論「北姑」的優點。這班人邊罵邊看,越罵越看,不知不覺成了本欄最hard core的讀者,我Daisy不知有多高興!

「說到底,做人何必那麼沈重?」──這是我打從第一篇文章便提倡的生活態度,也是「蘭開夏道」誕生的原因。對於那些被本欄冒犯了的弱小心靈,除了建議他們看看心理醫生,我亦鼓勵他們參考一下這種生活態度。我的職業是事務律師,抱負是吃喝玩樂。轟轟烈烈地玩過一場,才算不枉此生。我是個享受生活、熱愛藝術的Bourgeois Bohemian。

昨日興致到,翻開在布魯塞爾旅遊時買來的畫冊,仔細打量The Fall of Icarus這幅畫,心裡一邊盤算是否應該放了手上的三隻窩輪。

我是個沒有耐性的人,炒股票從來只炒窩輪,卻沒有忘記Icarus。有時世事就是如此離奇,誰會想到這個希臘神話裡的小男孩,竟會在現代金融界闖出了名堂?話說他跟父親逃獄出來,看見光芒四射的太陽,興奮得不得了,一支箭的朝太陽飛去,卻忘了身上的翅膀是用蠟和羽毛造的,太陽的熱力終把他的翅膀溶化,Icarus狼狽墮海。牛市中的股民也就常被警告,炒還炒,切勿得意忘形,以免落得Icarus的下場。

The Fall of Icarus這幅畫,我看過一百次了,愛不釋手。作畫者Bruegel是一位我非常喜愛的畫家。何解?因為他夠寸!雖說Icarus是主角,但他在畫中竟連個背影也沒有出現過,你看到的,只有他墮海後僅僅浮出水面的一雙腳!那孩子快淹死了,在旁的漁夫竟然繼續釣魚,農夫繼續耕田,牧人繼續趕羊,對他人的死活莫不關心。各人依舊幹活,地球依然在轉,Who cares?畫家當然也在告誡世人,不要像Icarus那樣得意忘形,否則自作自受,無人可憐!

如果單純因為一幅畫很美而喜歡它,這份鍾愛往往很快消逝;正如再漂亮的女人,也會有看膩的一天。所以我Daisy經常強調,就算做花瓶,都要做個有腦的花瓶。

藝術也一樣。看一幅畫,需要了解它的內涵,才會看得過癮。而要了解一幅畫的內涵,就必須把它放在它所屬的社會背景。每幅畫都有它的歷史地位,是時代的產物。譬如說,十六世紀的歐洲人仍然活在宗教的巨大影響下,Bruegel目睹當時教會的無知,因而畫了The Blind Leading the Blind,諷刺愚昧的教會領導愚昧的人,大家攬住一齊死!

藝術家並不一定孤芳自賞,優秀的創作其實可以很實用。法國中部的Chateau de Chambord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經典建築,這座城堡內有道「螺旋雙梯」,上落樓梯時,只會看到對方,卻不會碰個正著,作用是避免王后與皇帝的情婦相遇的尷尬!想出這條絕世好橋的天才,就是鼎鼎有名的達文西。這座城堡還有個非常貼切的中文譯名,叫「香波堡」。如果Must Kara裝了「螺旋雙梯」,當日朱處長就不會與記者們撞個正著!

香港是否文化沙漠?香港人是否不愛藝術?我看也用不著那麼悲觀。閣下願意花時間閱讀本文,已經證明你是個相當有文化的人。 (撰文:王迪詩/逢星期六刊於《信報》)http://daisy-lancashire.blogspot.com/2007_10_01_archive.html#964775532741538938